畫中人皎皎 *是《青天墜長星》 的……(1 / 2)

1.

第一個發現那副美人圖的,是裴茗。

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工作日,眾神官仍然喜聞樂見地看到玄真與南陽因拌了兩句嘴而大打出手,恨不得將對方吞|吃|入|腹的凶殘樣,怕是馬上要拆房了。

可是這次有些微微不同,既沒有拆玄真殿,也沒有拆南陽殿,反而一路衝著明光殿去了。

於是等到裴將軍乾完活上完工回來後,悲慘地發現自己殿塌了,具體來說,是自己寢殿塌了,主殿完好無損。

玄真去靈文殿報修,留下一個依然氣鼓鼓的河豚將軍南陽,去和老裴協商。

“嘖,我操了,老裴,真不好意思,都怪慕情那小子嘴上不饒人,給你殿整塌了。”河豚不高興,但河豚要和老裴協商,爭取少賠點功德。

“嗐,”老裴說,“咱好歹兄弟一場,沒啥問題,明天估計就修好了,今晚我歇你那,走,順便喝上兩盅。”說著就搭上南陽將軍的肩,哥倆好地走了。

剛走了沒幾步,玄真回來了,硬邦邦地衝南陽說,老裴這殿不是一般的殿,其平生兩大理想其中之一,要在這裡完成最後一步,實現生命的大和諧,故裝潢精美,用材不凡,家具昂貴,總而言之,要賠好多。

南陽一聽又要罵了,老裴趕緊把他攔下來:“同僚之間不要這麼壞感情嘛,什麼事都可以協商的嘛,你看,咱倆喝兩杯,兩杯泯恩仇,走走走。”於是趁機把河豚帶走了。

玄真將軍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嘴裡嘟噥幾句,轉身就走了,衣袖也不揮,也沒留下雲彩。

2.

這邊風信同裴茗進了南陽殿。

裴茗作為萬花叢中過的風流人物,對南陽殿單調肅殺的格局裝配非常不滿,發表意見:“老風啊,你看你這殿,多冷清。”

進了殿門:“嘖嘖,除了本來用材的金,你這唯一亮堂的就是夜明珠了。”

轉了兩圈:“嘖嘖,你這兒沒有小仙侍也就罷了,全是粗枝大葉的副官,一天到晚淨看男人啊。”

穿過主殿:“不會吧老風,不會連雌物都沒有吧......"

風信為了少賠點功德,隻好忍耐再忍耐,吩咐副官去膳房拿佳釀來,尋思著在寢殿把老裴整倒,至少讓他親口說出減賠的話。

一路行至寢殿門口,風信正被裴茗拉著指點江山,跨進門後才想起來,壞了,那副畫還掛著呢!

尷尬的是,老裴一抬頭,正好與畫中人來了個對眼。

這下好了,老裴驚呆了,啵得啵得的嘴也停了,風信扶額,顯然這場景太過震撼,一時兩相無言。隻有畫中人薄唇淺抿,竟若有若無地勾起一抹笑意;眼波柔和,與平常斯文冷淡的樣子截然不同。

老裴僵硬著笑笑:“你,你這是支個模板紮小人嗎,我告訴你,紮小人違法的......"風信幾步走上前,把畫取下來快速收好,背對著裴茗,動作儘量輕柔。

收回乾坤袋後,風信轉過身,欲蓋彌彰地咳了兩聲,說:“老裴,喝點什麼?自己挑?”這時候副官恰送酒來了,二人就在殿內坐下開飲。

酒過半旬,裴茗嘴把不住了:“老風啊,我看你這殿裡冷清,沒想到你寢殿裡另有春色啊!”

風信略尷尬,趕緊灌酒,好把此人唯恐天下不亂的嘴封上,少說胡話。

誰知裴茗接著:“你小子不會來真的吧?......你這,哥也沒啥建議給你啊,哥也沒追過男人......"

風信一聽炸了:“誰說追他!誰,誰要追那小心眼事兒精!”絲毫沒注意到自己耳紅脖子燙了。

老裴不讚成,梗著脖子說:“你就犟嘴!那畫一看就不普通!我閱美人圖無數,沒有上千也得上萬,我告訴你,你這圖絕不是隨手弄來的吧!”

風信不吭聲了,他沒有在意老裴邏輯不通的話。他想起這畫的耗資,還有點腰包疼。又想起畫中人微微笑著的模樣,竟有些恍惚。

裴茗還想說點什麼,頭一歪,睡著了。

風信的世界清靜了,於是他更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3.

這天的南陽將軍格外狼狽。

在西南和東南邊境上除魔,是個評級為凶的大鬼,為禍鄉裡,須得將軍親自來收。戰到最後,收是收了,南陽將軍法力耗得差不多了。

隨從的小神官回去搬救兵,南陽將軍原地等候。

華西多秋雨,不多時泠泠雨點飄灑著,就把將軍的凡人布衣打濕了。為了防止傷口淋雨裂開,將軍不得已找了一家最近的店鋪避雨。

進來一看,竟是間畫坊。

坊麵不大,但全是畫。可見畫師技工絕佳,山水草木,蟲魚鳥獸,美人含羞...

怕女人第一名的南陽將軍趕緊撤回目光,卻看到一幅墨跡未乾的玄真像。

將軍愣了愣,坊主見有商機,又感覺這小夥是個外鄉人,便熱情地為他介紹這位庇佑西南的大將軍,同時天花亂墜地吹這幅畫。

“這位公子,您請看這位將軍,這就是庇佑我們大西南的玄真將軍啊,您看這工筆,這描繪的細膩程度,隻怕是要把將軍的眼睫毛都畫得清清楚楚呢!"

風信點點頭,想起慕情的眼睫毛,確實很長,翹不翹?不知道,好像沒注意過。下次仔細瞅瞅。

“您再看這用色,這可是用朱砂點的!是不是白裡透紅?我們將軍,斬妖除魔一等一,那樣貌也是一等一哇!”

風信再點點頭,想起慕情吵架時氣急了,臉就會變粉變紅,年少時他還笑過,說是“人麵桃花”,結果氣得慕情好幾天沒理他。

“雖然西南遍地都是玄真廟,但在家裡供上一幅將軍像,一來鎮鬼,二來除邪,三來送桃花......"

風信連連點頭,聽到最後一句覺得有點不對:“等等,這怎麼就送桃花了?”

玄真殿什麼時候掛了月老的職?

掌櫃嘿嘿一笑:“這不是玄真將軍麵容英俊,氣質卓然,我們西南民風潑辣,姑娘們就喜歡將軍這口兒,一來二去就成送桃花了嘛!”

風信驚呆了,風信沒想到會是這種。他心裡有點不爽,慕情這小子,怎麼這麼多女香客!萬一哪天他的某個大信徒得道飛升,照著這潑辣勁兒,粉絲見偶像,還不得當場求婚?

但風信立馬醒悟:慕情修的是無情道,禁的東西多了去了,認識這麼多年也沒見他對誰動過凡心,怕是個天生情關少一竅的飛升命。如此一想,他稍稍放下心來,突然有了一點想法,對掌櫃說:“勞駕,請問還有其他樣式的玄真像嗎?我想買一幅,”他笑開來,“也好讓玄真將軍保佑我桃花旺盛啊。”

於是,南陽將軍藏著一幅美人圖,回寢殿裡悄悄掛上了。

彆說,這張真好看。慕情還是那個慕情,隻是在信徒們細心的工筆描畫中添了幾分獨特的韻味,薄唇輕抿,眼神不是平平向前看,而是微微側著頭,望向遠方,帶著張揚;眉目舒展,眼中不再有譏誚,而是隱約地笑著。

風信湊上去仔細看了看,發現慕情的睫毛根根分明,很滿意,還真的給這幅畫供了點糕果,點了柱香。

4.

南陽將軍定立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或者說,年少的慕情,站在太蒼山上暗沉的夜幕中。

悲憤,孤獨。恥辱,自卑。

風信的元神緊緊閉上眼,卻無法抵擋貫徹身心的痛苦。

他已經在這幻境裡蹉跎三日了。

當初,他接到靈文殿的急報,嶺南煙瘴之地有大凶出沒,善幻境,性殘忍多情,好施幻境以斷人心魂,被困者無法自行掙脫。但隻能同時開啟一個大幻境,被困者法力修為越高深,心智越堅定,受困時間越短。

風信一看,這好毒啊,還無法從裡麵掙脫。奈何嶺南乃自家地盤,隻能去了。

派給他的搭檔是玄真將軍。

此次任務凶險,他二人也沒在路上吵嘴耽擱,一路殺下嶺南。

兩人甫一到其老巢,風信就被卷了進去。他昏過去前,最後的記憶是慕情慌亂的臉。

還好,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此一來這老妖的幻境就關我一人,慕情無恙了。

再一睜眼,就是皇級觀裡楓紅的夜。

風信隻剩下元神,似乎是附著在誰身上,被迫與之共情,體味那人的所思所想,所感所言。他集中精神,企圖從中找到破綻。

隨後,他陷入悲憤的海洋。

“罪人之子!也配到皇家聖地與我們一同修煉?呸!”

“你看你這身臟衣服,你自己看看,和這大殿,和太子殿下,和我們相稱嗎?快滾吧!哈哈哈哈哈!”

“你看你看,他還哭了,他還有臉哭啊!”

憤怒,無力。山般的壓力瞬間擊倒風信。感受到了如此巨大的心理衝擊,隨後,他立刻知道了這身體的主人是誰。

慕情。年少時,在皇級觀灑掃的慕情。

眼前畫麵一轉,身體的主人轉身跑了。風信附在他身上,無法左右他的意誌。隻能徒勞地看著慕情越跑越快,直到停不下來。

他能感受到少年逼仄敏感的心,正在一抽一抽的痛。悲哀,無力,彷徨,憤怒,不甘。風信隻有憑借八百年的經驗,才能一瞬品出這些。

慕情在如此早的少年時,就已經在忍受這些了嗎?

慕情的那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那時,他自己目光短淺,妄自尊大,高高在上地對著慕情說過多少無禮的話?

風信不敢眨眼,屏住呼吸,隨著慕情的視角回憶往事。

似乎要與他的心聲相和,視角一轉,麵前的臉竟是他自己。

那時他自己心比天高,常常與慕情吵架,有時候甚至打起來。

例如目前,年少的風信氣得不行,麵目猙獰,說出來的話一句句像要割傷誰。

不,不是好像,是確實。風信能感受到慕情雖然也氣,但更多的是困惑,傷心,自卑更是像潮水,灌滿他的鼻腔,將他淹沒。

一個人在極度失落彷徨之中,就仿佛溺水之人需要一根稻草。風信在陰暗的日子裡遇見劍蘭,謝憐在成為白無相的歲月中也始終有花城在陪伴。

那慕情呢?他除了眾人的鄙棄 ,他們的懷疑,病重的母親,天庭的活計,還剩下什麼?

慕情是沒有稻草的。他拚著命,硬生生斬開世道,一路飛升。

風信心尖發顫,似乎能理解慕情了。

麵對年少的、盛怒的風信,慕情也是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一路跑回住處,蹬掉鞋鑽進被子裡,終於難受地嗚咽出來。

他還不敢發出聲音,隻是小小地、輕輕地哭,一抽一抽,打著哭嗝。

十五歲,慕情身量還很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蒙住頭,躲避世道艱難。

風信心裡一片酸軟,他感受到慕情此時的悲傷,苦悶。他悔自己當年粗枝大葉,嘴還出奇的大,根本不把門。

但他那時總認為自己是對的,慕情眼光躲閃,肯定心懷不軌;慕情半夜歸宿,必然有所圖謀;慕情牙尖嘴利,絕對不懷好意;慕情離開他們,必去另謀高就;慕情......

在幻境無數次變換視角中,慕情逐漸長大,風信隨著他,沿著他的心影,窺見慕情的不可說,不可解,不可逆,他沉浸在慕情豐富的感情裡。

人們總認為玄真將軍薄情寡義,白眼狼養不熟。風信也曾這樣固執地堅守己見八百年,直到如今。

隨著視角不斷變換,事件像流水畫麵般閃過,風信徹底明悟了。

皇級觀裡,慕情眼光躲閃,是認為自己不配同貴人說話;

太蒼山中,慕情夜半歸宿,是下山照顧自己累病的母親;

多少年來,慕情牙尖嘴利,是為了保護自己設下的屏障;

仙樂國難,慕情離開他們,是給自己一個出路,來養活他病入膏肓的親人,來儘快找到立足點反哺當時的他和太子殿下。

他隻是淺見表象,卻忘記推測其動因。

從始至終,如果從一個成年人的角度來看,慕情的選擇雖現實功利,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好得過萬數無效陪伴,比得上任何勸慰之言。

可那時他們都不懂,沒有養尊處優的少年能懂得罪人之子的悲苦、忠誠、用情。沒有人,尤其風信自己。

直到此刻,幻境裡八百年歲月流轉。

風信心裡溢滿了沉甸甸的痛苦,八百年白眼相加,質疑指責,似乎從未有人對他說過,我相信你,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你,除了太子。

視角不斷變換,他們都成了神官。

一次大吵後,慕情也是像以前那樣轉身回殿,但風信能聽見他在心裡悲憤地咆哮:

“我取多你說我貪婪,卻不知我家中苦寒!我離去你說我不忠,卻不知我亦願不渝!!我流言四起,你聽聞即信!!卻不知我無奈,不知我苦痛,不知我的不可言說!!!”

風信被釘死在原地。視覺突然消失,仿佛幻境支撐不住這樣濃烈的壓抑。

他鼻尖一酸,心疼得快要碎了。

現在回首,風信恍然頓悟,原來自己對慕情的偏見根深蒂固。

八百多年煙塵浩渺,如今在這瘴氣彌漫的嶺南,風信突然意識到過去的自己,既傲慢又混蛋。

他終於品嘗到慕情的八百年。他不知道,如果換成他,他能否有這樣堅忍的心誌,一路飛升。

他難過極了,對自己的悔恨有之,對慕情的憐惜有之。八百年人間百味,慕情一直獨自吞咽這份苦,他杵著長刀,身邊空無一人。

風信的元神立在幻境的漆黑中,早已淚流滿麵。他發瘋般思念慕情,想給他道歉,又怕嚇到他;想向他坦白,卻擔心他不信。

但這份深重的感情,深深篆刻在風信的五識裡。他心中一片酸澀,恨不得這就衝破幻境,去抱住慕情,告訴他,對不起。

他想起誰說過,如果你憐惜一個人,那麼你便真正地愛上了他。

風信想,他愛上慕情了,他將用一生去彌補。

5.

突然間天光乍泄,識海一片澄澈,彷如有人為他源源不斷地注入靈力,催他醒來。

風信睜開眼,眼底晦暗不明,仍處於方才無邊的心酸與苦恨中,無法自拔。他愣愣地偏頭,就看到慕情焦急無措的表情。

風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慕情如此倉皇了,他是玄真將軍,即使是做小神官時也鎮定自若,後來自己立殿成神後更是,永遠遊刃有餘,一切儘在掌握。

但他現在,看上去像是要哭了,秀氣的長眉死死皺著,雙手冰涼,正緊握風信的手,為他輸送靈力。見他醒來,仿佛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也鬆軟下去,卻是又恢複了原先冷淡的模樣。

眼前人是心上人。

風信艱難地張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像是乾渴了三天三夜。

“彆說話,你元神離體,軀體在這躺了三日,少了元神調控,自然乾渴。”慕情說,聲音沙啞,像用刀劈砍生鏽的青銅。“飲些水緩緩,我給你加固魂魄。”

風信乖乖地接過水。喝水空隙,他悄悄窺著慕情。

他在幻境裡三日,慕情在外麵一路殺進去,此時發束淩亂,武神的玄衣早被劃破無數處。臉色蒼白,更顯得一雙眼圈青黑。外衫也不見了。

風信低頭一看,好家夥,在我身上披著呢。

“喝完沒?你這廢物,元神在幻境三日,也不知受損沒有。”慕情拉著風信坐直了,繞到他背後去做功。

“你躺在這舒服,我可就累了。你知道那老妖多難搞嗎?窩裡到處是大小環境......乾什麼這樣看我,那都是可破的,不然我還能站在這?坐好,運功了。”

慕情絮絮叨叨的,說個沒完,但很貼心地沒問他遭遇了什麼。說完,他一抬眼就看見風信乖乖坐直了,兩眼炯炯地望著他,那說不上是什麼眼神,但熱烈、直白、赤誠。他臉一紅,趕緊在風信身後坐下了。

風信頭一次覺得慕情這樣絮叨也挺好的,雖然嘴上嫌棄他廢物,但還是準備了水,為他披上外衫,還一直攢著他的手給他注靈。麵冷心慈,嘴硬心軟。

他吸吸鼻子,那股心酸的勁兒還沒過,風信隻要想起來,就難受得緊。他想回過頭去抱抱身後的人。但最終隻是閉上了眼,不再多言。

時機不對,地點也不對。

待風信恢複過來,他二人便回上天庭複命,之後近半月,風信再也沒見過慕情。說是見不到,又算是“見到”。

風信驚恐地發現,自己生了心魔。

那天夜裡,他又夢到了幻境裡的景象,慕情一個人跑著跑著,一腳踩空,跌下懸崖。刺耳的尖叫聲震醒風信,但睜開眼看到的不是現實,而是識海內的烏雲密布。那層層疊疊的陰雲內,有無數尖叫聲,發泄著怨恨。

風信的元神趕緊就地打坐,澄清靈台。卻聽得耳邊一人嬌媚道:

“閉著眼作什麼,怎麼不抬頭,看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