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信又驚又怒,抬眼就看見慕情的臉。那是慕情,又是他的心魔。
心魔見他有反應,便很高興,坐進他懷裡,環著他脖子:“信哥哥,你想我嗎?”風信咬著牙不答,額頭上暴起青筋。隻聽心魔又說:“不要不說話嘛,你不想我嗎?不想與我歡好嗎?”說著手指輕輕拂過風信胸膛,一直往下。
風信忍無可忍,手裡靈光大作,抬掌劈過去,那心魔頃刻消散,留下一句低低的歎息:
“風郎呀......"
風信這才醒來,看見自己寢殿的金頂,稍稍按下了心。
但他知道,心魔還會再來。
6.
僅僅過了一周,風信便覺得心魔愈發猖狂了。
他有時受到影響,靈台不穩,甚至抽刀自傷,把內殿整得一片雜亂。來收拾的副官都被他三言兩語打發了,所幸沒有留下疑心。
那副玄真像被他收了起來,整日睹物思人,徒然平添相思。
一個落雨的午後,天色沉沉,風信下凡除妖,順便去觀裡找太子殿下。
途中路過那家畫坊,風信猛然發現它竟然已經歇業了,問街坊,也都說是不知內情,突然就說不營業了要休整幾天,於是就這樣沉寂下去了。
風信心裡有些隱隱的失落。殿裡許久沒有掛過玄真像了,怕自己抑製不住心動,在某天醉酒後就去夜闖玄真殿表白;怕自己受心魔控製,一刀劈下去毀了那畫。但也許久沒有見過慕情了,靈文殿說他下凡做任務還未歸來。
於是風信思念他,哪怕與他說說話也好,看一眼也好,一個背影,一麵側臉都好。可惜沒有。而畫坊又關了門,他隻能按下情緒,去觀裡找謝憐。
但謝憐也不在。隻能說風信來得不巧,他又試了試通靈,發現收到阻隔,通訊不暢,就歎口氣,留了個紙條,說天庭有事請殿下速歸,回去了。
第二日謝憐自己上天庭去找他,一路順暢地進了內殿,正在驚奇為何沒有小神官或副官在,就聽到風信奔潰地大吼:“你他嗎有完沒完!”謝憐驚恐地衝進門去,就看見一個筋疲力儘的南陽將軍,抱頭跪地,以頭搶地。
“風信!這是怎麼了??你在跟誰吵架?”謝憐扶起風信,抬頭就看見那副玄真像,旁邊釘著一把刀,險險地差點毀了畫。
畫中人微微笑著,不沾塵埃,不問世事,仿佛冷眼旁觀紅塵眾生。
風信像是被驚醒,猛然抬頭,謝憐被他眼底的血色驚了一瞬。
謝憐有些不可思議,顫巍巍問風信道:“你...你這麼恨慕情嗎?你們又發生了什麼?”
隻見風信雙手抱頭,深深地弓下身子:“不,殿下......我愛他,我喜歡上他了。”謝憐更驚呆了,半張著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定了定神,挨著風信坐下,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溫柔些:“風信,你說說,發生了什麼?”
風信就開口,把一周前的事吐露出來。他講得很緩很慢,珍重地對待慕情的一生,慕情的傷口、過往。悲痛、喜樂。他低低地訴說,聽者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懊悔、憐愛,以及不可說的無奈。
“殿下,你知道,慕情自尊心重,好麵子,從小比誰都要強,這件事,我可能會一輩子不說給他聽,但我也無法貿然表白,怕嚇到他,他又羞又怒,斷不會接受我......或者,他厭惡這樣一種畸形的感情。”風信滿眼血絲,閉上眼去。
“所以你生出了心魔?”
風信驚訝地望向他,複而低下頭:“抱歉,殿下......我一想起我曾經對他做的事,就無法原諒自己——傲慢而自以為是。”
謝憐拍拍他:“我能為你做些什麼?需要我去幫你說通嗎?”
“不了,殿下,那小子敏感的很,怕他平白生了些想法,我就像遞刀之人了。”風信苦笑著,頹唐極了。
謝憐見他如此消極,不免有些氣惱:“可你再這樣蹉跎下去,萬一被彆人捷足先登呢?”他指著畫像:“都睹物思人了,都生出心魔了,你還想抵賴?瞞天過海也瞞不過你自己!”
風信怔怔著,不說話。謝憐又說:“修道之人講求本心清靜,靈台清明,不許有雜念心思,紛擾你修行。心魔既成,如此長久以往,你的修為還不要了?隕落在除妖途中,就高興了嗎?”
謝憐越說越氣,越想越難過。怎麼天道如此刻薄,不願成就一雙眷侶,徒然使人愁?
風信低下頭去,悶悶地說:“不......殿下,多謝你,但不必了,我不抱他會接受我的希望。此後餘年,我能為他擋一分災是一分,辟一分禍是一分,這就夠了。至於心魔......”他搖搖頭,不願多說了。
謝憐快要落下淚來,但仍然溫柔而不失堅定地說:“風信,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會聽,但我仍要做我要做的事情。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會說與任何人,包括他。”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了,風信送他出殿。
白衣道人已經走遠了,風信卻沒有回去。
南陽殿內並無嬌妍花樹,但站在這裡,正好能遠遠望見玄真殿的金頂,以及高高生長的玉蘭。玄真將軍仍未歸來,空留下滿庭芳華。
思君令人老。
風信閉了閉眼,終於回去了。
7.
下凡半月的玄真將軍總算回來了。他除了兩個大凶,修為倍增,信徒猛漲,回來後便有許多人向他賀喜。
當人群散去後,風信才遲疑著走上前來。慕情看到他,道:“南陽將軍竟然也來了?怎麼,怕我功高過你,特來‘祝福’我嗎?”
上次幻境一事,風信醒來直盯著他看,看得他臉紅心跳了,為了穩定心神,他不惜下凡躲了半月再上來,上來就碰到風信,隻能硬著頭皮聊兩句了。
沒想到風信認真臉,說:“恭喜你了,慕情。此次下凡,多有勞累,方才又與許多人對話應酬,辛苦了,快,快去休息吧,我擇日,再來找你好了。”
慕情驚呆了,他沒想過風信竟然也有不暴躁的一天,心平氣和的同他說話,還是“早點休息”這種,白眼都忘了翻。
“我,我就不叨擾了,先走了,再會。”說完,風信忙不迭走了。
望著風信遠去的背影,慕情抿了抿嘴。
明明方才在外圍等了許久,才說兩句話就走嗎?
總不會是一聽我回來,就來趕著看我一眼吧?慕情自嘲道,定了定神,他回身走遠了。
風信轉身的一刹那就後悔了。他早早聽說慕情回來,早早趕去就為看他一眼,說上句話,可惜就真的說了兩句話!兩句話!
沒辦法,風信垂頭喪氣地想。都怪慕情太好看了,即使風塵仆仆,也有滄桑疲態的美,引得他心神不寧。但好歹說上話了,風信又美滋滋起來,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
此後一段日子裡,無論是風信還是慕情,都沒有再下凡過久,而多在仙京神殿內工作,於是兩人常常能遇見。遇見了,就要說兩句。
仙京眾人們很快發現,原來南陽也有不暴躁的一天,甚至可以堪稱柔和。
而與他對話的,還是他死對頭玄真!雖然玄真的嘴一如既往地很毒,也會挑刺,嘲諷,但南陽從未回嘴罵過他,他們也沒再吵架。
有天下了早會,慕情又碰見風信,後者一臉春風得意,笑了一笑,衝他打招呼。
“怎麼,南陽將軍這是好事將近?是不是不日就要請吃喜酒了啊?”慕情回敬過去,誰知風信一臉憨:“嘿嘿,那倒沒有,想什麼呢,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慕情又說:“看你這模樣,是有人了吧?”他問這話時,心裡砰砰亂響,緊張極了。
風信卻不說話,隻是十分認真的側頭看著他,目光裡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慕情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找了個借口溜了。
某日下凡,慕情假裝順道,去了趟謝憐觀裡。本想看看他就走,沒想到謝憐讓他留下來,幫他在衣袖上繡一隻銀蝶。慕情翻著白眼,嘴上不樂意極了,但還是去找了銀線,開始穿針。
謝憐笑眯眯地挨著他坐下:“其實不想麻煩你的,隻是我動手能力實在太差,繡個銀蝶都歪歪扭扭的,怕三郎看了笑話我呢。”
慕情翻個白眼,手上動作不停:“您可算了吧,您那位說一不二,滿心滿眼都是你,那會嫌棄你?可真是恩愛,教人羨慕。”
“那你有想過尋一良人嗎?”謝憐突然認真。
“我?我可算了,我沒您那麼閒。”
謝憐不依不饒:“那你有心上人嗎?”
他本以為慕情不會說什麼,卻聽到:“他不會接受我的。”
慕情放下針線休息片刻,繼續繡著:“沒有可能,說了也是白說,徒勞無功,平添寂寞罷了。”
謝憐感覺到了什麼,就說:“你沒有試試,怎麼知道?萬一呢”萬一他對你抱有同樣的心思呢?”
慕情聽罷,竟笑了起來:“殿下,不是誰都有您這樣的福氣,兩情相悅的事人間太少了,我可沒那天大的好運撞上。”
說著,銀蝶已經繡好了。白衣上銀光閃閃,像是誰正依靠在誰身上,耳鬢廝磨,長相廝守。
慕情心裡一陣羨慕,又低頭隱去了。
他向謝憐道彆,在飯點前回了上天庭。
8.
年關將近,實在太忙,風信隻能借著送卷軸的名義來見慕情,看一眼也好,為此,他軟硬兼施從靈文殿小神官那裡騙來玄真殿的卷軸,一路腳步輕盈,衝著他心上人去了。
臨近大殿,就聽見慕情冷淡的聲音在說什麼俱陽將軍,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
風信大步走進殿內,換上日常的煩躁臉:“誰在說我?不好好叫名字就彆叫!”然後就看到慕情也是一臉疲憊,手上忙活不停地批卷軸。風信看看他眼底青黑,就知道他又沒好好睡覺,有點心疼。
本來想跟慕情說兩句話,但注意到他似乎在於誰通靈,風信想了想,還是離開了。
但願年會上能和他說上話吧,風信這樣默默想著,嘴角不免翹起。
在得知那個勞什子年會後,風信第一反應是:“操,關我什麼事。”
得知慕情將被安排給他寫錦囊時,風信就變成:“操,還有這等好事。”
明晚就是年會了,風信有點小激動,睡不著。
慕情會寫什麼呢?無論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祝福吉祥話,或是什麼嘲諷,他都要好好收著,裝裱起來。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風信遠遠地在看到正在拾階而上的慕情,腳步加快,想上去搭話,又害怕挑不好話題,惹他大過年的又生氣,正在進退兩難時,慕情腳步一踉蹌,險些摔倒,風信一個箭步衝上去,但慕情終究是武神,到底穩穩站住了。
隻是風信手已伸出去,腦內已經演練了一遍“扶起慕情-慕情感謝-慕情羞澀-慕情臉紅-我可以看到慕情臉紅”的大戲,臉上掛著不自知的笑,又震驚慕情堂堂武將竟然會腳滑,難不成是踩到衣角了?亦或是身體不適?
兩人這一對視,顯得有些尷尬。
但慕情很快退開了,甚至調笑他,問他想不想知道錦囊裡放了什麼。風信本來就對此想入非非,慕情再這樣一說,他更想看了。
更何況,方才慕情微微一笑,又俏皮又可愛,簡直不像他了。我也不像我自己了,風信呆呆地想著。
總不會是情詩吧?風信坐在席上,美滋滋幻想。
正在腦補著,突然聽見小神官在宣布:“下一個,玄真將軍寄予南陽將軍。”
風信道:來了!
果然,慕情飛身而起,刀尖出神入化,隻一挑就讓那錦囊飛起,贏得一片叫好。
風信滿眼都是慕情。他今日身著玄衣,那禮服昂貴不菲,金線勾邊,隨著他飛身而起的,還有廣袖上流動的暗紋,白光隱隱,是青鸞在展翅。
慕情的刀尚未出鞘,但眼裡刀光閃過,是風信最喜歡的運籌帷幄、意氣風發的模樣。
席上登時眾多驚歎聲,風信輕輕一瞥就看到不少仙子竊竊私語,臉泛紅暈。也不知哪來的氣,風信心裡一動,飛身而起,與慕情搶奪那錦囊。
慕情看上去要玩真的,竟與風信過起招來。一來二往之間,風信險勝。
他捏著錦囊,心如擂鼓,幾乎是顫抖著手打開了。
“直道相思兩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我如此沉溺於你,相思於你,即使深知此事全無益處,但我撞破南牆,無怨無悔,寧願癡情到底,落個終身清狂也在所不惜。
風信死死地盯著那張紙,那端莊雋永的字跡,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低著頭,許久沒有反應,他沒有想過自己的感情也有朝一日能得到答複,能落得兩情相悅。他幾乎熱淚盈眶,心柔軟的不像話,恨不得立刻疾步衝上去抱住他,抱住他的心上人。
直到殿下發話,他才堪堪回過神來。殿下要親自念,大概是想圓場,風信相信他,也就送上去了。
宴酣之樂,非絲非竹。
風信在人群裡穿梭,努力尋找他的青鸞。可惜青鸞似乎歸去,他隻能問太子——慕情去哪了?我有話、我有很重要的話對他說。
太子看上去很高興,肩頭刺繡的銀蝶欲將飛舞。
風信一路奔向玄真殿。他腳底生風,甚至忘了禦劍。他滿心歡喜,又心生怯懦。
所謂愛生憂怖。
他近在咫尺,又仿佛隔著萬水千山。後來他想了個餿主意,假裝醉酒,騙著蒙混過關,先進去再說。
一踏入殿門,風信就看到慕情坐在階上。
玉階寒涼,月色如霜。慕情幾乎透明,風吹來時衣袂飄飄,仿若乘風歸去。
風信無可控製地衝上前去,踉蹌著腳步,裝著醉的很了,撲在慕情身上。於是他就這樣賴著,讓慕情摟著抱著進殿裡,搖搖晃晃倒床上了。
然後風信就聽到了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話。
慕情輕輕說想他。
我也想你,我想你想出心魔。風信悄悄抬起手,環住慕情的腰。
慕情小心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小小聲說:“睡著了嗎?”可愛得像隻小動物。
風信想摸摸他的頭,親親他。
慕情笑著說以前被罵了,晚上會難過得掉眼淚,現在要把他罵哭。
風信心酸又後悔,想扇自己。
慕情磕磕巴巴地說,你看到的紙條是真的,我就是有那種、那種想法。
風信輕輕側頭,親吻慕情的發。
慕情說,風信,我心悅你,八百年前是,八百年後亦是。
風信再也忍不住了。他翻身把慕情壓住,兩手撐在他耳側,眼裡淚光閃閃,心中翻江倒海。他不要再管什麼愛生憂怖,什麼前塵過往,他不要一萬年,隻要當下,隻要朝夕。
風信低下頭,終於如願以償,吻住慕情。
這個吻不甚輕柔,頗有些野獸般的撕咬,發狠的,要慕情償還秘而不宣的債,也要風信自己宣泄多日來受心魔挑撥,愛而不得的痛苦。
再抬起頭來,風信看見慕情的樣子,就愣住了。他從未見過慕情如此羞澀無措的表情,臉紅紅,耳朵發燙,唇色更甚,泛著水光。讓風信想再來一口。
沒有人吻得夠自己的心上人。
風信更甚,他想吻慕情的唇,鬢角,鼻梁,眉目,一切一切。他這樣喜歡他,他們要耳鬢廝磨,要長相廝守。
“你若是覺得說不出口,覆水難收,那就由我來說。愛你,喜歡你,心悅你,欲求你,你覺得說了臉紅、掉價,那就由我來說,反正我口無遮攔,粗枝大葉。”
風信直截了當,就這樣坦白自己的心聲,拋開躊躇不前的包袱,甩下吞聲躑躅的懦弱。
若非沒有太子殿下這一出,他們還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年月,他們已經錯過了八百年,如今,風信可是一刻都不願多等。
尤其是看著慕情這樣臉紅紅的可愛樣子,風信更後悔那流失的歲月。璞玉近在眼前,他卻不知珍惜,非得要險些人走茶涼,他才醒悟過來。
“慕情,我心悅你許久。不知何時就開始了,一往而深。
“許久以前,我在殿裡藏過你的畫像。現在還在,在我案前掛著。之前被殿下看到過,他說我再蹉跎,媳婦要沒了。我擔心你無法接受這種感情,一直不肯言明。
“殿下說,你從小自卑敏感,但這不是你的錯。後來說話不好聽,刻薄至極,不過是為了自保。看上去好麵子,其實是沒有安全感。
“慕情,雖然我知道你不一定完全相信,但我仍要發誓,我會給你安全感。隻要你回頭,我會在你身後,你不會再孤身一人。”
風信深吸一口氣,讓他的語氣更加虔誠。
“所以,慕情,你聽明白了嗎?”
他近乎渴求地看著慕情。
我為什麼不接受這樣的真心呢?慕情想著。這樣赤誠,熱烈的真心。風信的真心。
於是他抬起手,摟住心上人的脖子。
“天地為證,日月在上,我們永不分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