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是日天氣晴好。通往菩薺觀的山間小道上,難得地吵嚷。
“我告訴你,彆想把這東西帶進去,聽見沒有?否則不養你了。”
一貫清冷的聲音此時莫名有一絲氣急敗壞。
玄真大將軍,正與一隻鳥搏鬥。場麵十分滑稽,隻見將軍右手捉著鳥翅膀,左手抓著鳥頭,試圖讓它吐了嘴裡的東西。
且看那鳥喙裡叼著什麼——一隻大耗子,還挺肥的。
“都說了這東西不能送人!你怎麼——唉,彆想跑——”
一人一鳥鬥智鬥勇,一路鬥到道觀前。
也不知道謝憐在不在家。慕情擰著眉,表情悲壯。
不能讓他看到這窘相!絕不!
“到了!快吐掉!不然待會不讓你進去!”見鳥一幅不樂意的表情,慕情真的、真的心累了。他必須左右開弓,來控製住鳥,還得提防鳥奮起反抗。
帶孩子都沒這麼累吧!!
一串激烈亢奮的鳥叫後,道觀的破門開了。
將軍的動作瞬間凝固,因為他跟謝憐對視了。謝憐看到了他的尷尬一刻。
罷了。慕情痛苦地閉上眼。毀滅吧。
“慕情來了呀?怎麼在外麵不進來?我還以為有人來上香呢。”謝憐笑著說。
慕情這才整整衣服,紅著臉假咳一聲,放開鳥讓它自生自滅,踱著步走進院子。他抬頭剛想說些什麼,又又又愣住了。
隻見謝憐——上天庭最強的花冠武神,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門檻上,認真嗑瓜子。
這是什麼農村婦女的愛好啊!隻是嗑個瓜子而已為什麼一臉滿足的表情!
慕情站在風裡,讓風淩亂了他。最終的最終,他妥協了,走過去跟謝憐肩並肩坐在門檻上。
“噢,這是鄉親們種的葵花子,前兩天豐收啦,是他們送給我的。還蠻好吃的,來一把?”謝憐不以為然,遞給慕情一把瓜子。
小黑撲楞著翅膀飛過去,把大耗子放到謝憐腳邊,討好地蹦躂兩下。
謝憐很高興:“是禮物嗎?謝謝你!”說著摸摸小黑的鳥頭。
慕情白眼都快上天了:“溫柔的太子殿下心胸寬廣、海納百川,連耗子禮物都能收下。”
小黑也很高興,驕傲地支棱起來。
這兩個大高興之間,蹲著一個大白眼。
“你這生活倒是悠閒。每天都乾什麼啊,嗑瓜子嗎?”慕情剝開瓜子,喂他家傻鳥吃。
“當然不是。”謝憐奇怪地看他一眼。“每日灑掃啊,處理祈願啊,觀裡來人了還要招呼一下啊……還要等待呀。”
慕情原本還在翻白眼,準備了一肚子的“嘲諷”打算說,聽到最後一句,突然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他轉頭看謝憐。年輕而蒼老的武神正仰頭看天。流雲舒卷,道觀裡的樹花事未了,正搖曳在風裡。
“挺好的。”慕情低下頭去,專心逗弄小黑,看它在地上蹦躂的傻樣。
“什麼?”謝憐沒聽清,咬著瓜子問道。
“我說,你有能等回來的人,挺好的。”慕情竟然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小聲嘟噥道:“再聽不清就不說了。”
頗有些小朋友賭氣的意思。
“前些日子我讀了首詩。”謝憐拍拍手上的瓜子屑,把腿伸展出去。
“是什麼?”慕情問道。他正在仰頭看雲,正覺得秋風嫋嫋,萬物明朗。
“‘不妨讓我們在春柳拂麵的橋頭相見’,據說這是作者寫給正在等待的愛人的情詩(並不是),意境真美啊。”謝憐也仰頭看雲,語氣寧靜悠然。
慕情點點頭,沒有再接話。
一片靜謐之中,天上天下,隻有風的聲音。
他突然領悟到自然的法則,人間的真意。一切仿佛行雲流水。落紅衰草,時間衝刷著萬物,沒有什麼能篆刻它的痕跡。
千萬年,就這樣流逝著,人間的愛恨,未了的情意,在滔滔洪荒之下又算得了什麼呢?百代芳華近在眼前,對愛情又何苦執著呢?
就在這時,慕情感覺到山風穿過身體,疏通經脈,他的靈魂與天地相通。
修心法就是這麼不講理,指不定什麼時候頓悟了,就進階了。慕情無語極了,被迫入定。
5.
他醒來是在第二天中午。謝憐正為他護法,感受到靈力波動,也醒了過來。
小黑夢中驚醒,撲棱棱飛到慕情懷裡,表示自己需要抱抱。
雙目對視,慕情竟然感受到殿下老父親一般的欣慰。
“恭賀進階!要知道無情道很難突破的喔!你大概進了一個……不,至少兩階吧?”謝憐聽上去很雀躍,正為他倒熱水。
“還好。應該是兩階。待渡了劫,大境界就能再進一層。”慕情心情極好,一手接過茶杯,一手撫摸鳥頭。
“進階到渡劫至少半年——按常理來說。”謝憐突然福至心靈,雙手一合,道:“佳節將至,不如在中秋宴上辦個賽鳥會吧!正好祝賀我們玄真將軍破境呀!”
慕情:……?
不是,大哥?賽鳥會跟祝賀我有什麼關係????
但是慕情此時心情明媚,不跟這大小孩計較,他正愉快地rua鳥,大手一揮,爽快允了。
整頓一番,玄真將軍又要回歸社畜生活了。他挽風騰雲而去。小黑大鵬展翅狀尾隨著,黑羽沉沉,頗有些淩厲。
謝憐眯著眼,仰著頭看了好一會,總覺得小黑有些熟悉,好似一種他曾經在書上看過的鳥……什麼鳥來著?
忘了。謝憐撓頭。要體諒老年神的記憶力嘛。
正當他拿起掃帚打算清掃落葉,身後傳來叩門聲。
“剛走一個,又來一個。這兩天真熱鬨呀。”謝憐打開門,把風信讓進來。
小白團子撲楞著翅膀,飛到謝憐肩上窩好,做乖巧狀。
“小白!好久不見啦!”格外受小鳥們喜歡的太子殿下給小白——那隻胖鳥打招呼道。
“殿下,他答應了嗎?會來的吧?”背金弓的武神踏進門來,有些迫不及待,緊張中帶著一絲期盼。
“答應是答應了。但他突然入定破境,當時高興著答應了,到時候可不一定會來哦。”謝憐正逗鳥,回頭望向風信道。
風信鬆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能來就好,畢竟,他正有話對慕情說。
“關於小白的來曆,查清楚了?”謝憐把小白放去自己玩,轉過身來,背著手問道。
“嗯。是赤鳥症。暗戀者心口會誕生一隻鳥,飛去他的……愛人身邊,如果得不到回應,鳥會和人的心一同衰亡。”風信語氣硬邦邦的,像報告軍務一樣乾巴巴地捧讀道。
可這並不能掩蓋他臉上可疑的紅暈。
沒想到他和慕情的鳥能互相飛!!!
那這不,這不說明……慕情也對他抱有同樣的心思?
風信抿著嘴,抑製不斷上揚的嘴角。倒是謝憐歎了口氣,無奈道:“沒關係,想笑就笑吧。看把你傻樂的。”
風信這才笑出來,心裡暖融融的,似乎是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慕情就是他的寶物。
中秋宴,風信在等待一個時機。他需要在一年中最皎潔如玉的月輪下,告訴慕情——我暗戀你,心悅你,而這兩隻小雀是我們的證物。
謝憐望著昔年好友,嘴角也愉悅地勾起。
他轉頭與紅花樹對視,似乎那有一雙溫柔的、虔誠的眼,正在回望著他。
快一年了。他的銀蝶還沒有掙脫地獄。
但謝憐等得起。花城孤獨地等了他八百年,他再等上八百年又何妨呢?
世間無物堪消磨。謝憐想著,突然明悟了。
惟愛不朽。
6.
慕情震驚了。
他維持著四方主神最後的體麵,繃著緊著踏入中秋宴主殿。
這哪是賽鳥會啊,這是——遛鳥大會吧!!
那些文官還起了個什麼名字——尋雀宴,要多土有多土。慕情不能在這麼多人麵前放肆地翻白眼,但他可以默默吐槽——槽點太多了吧!
不管心裡怎麼不屑,高雅清冷又端莊的玄真將軍不能在明麵上表現出來。他擎著小黑,微笑著,有禮卻疏離地與眾人攀談。
小黑長得很快,鴉青長尾尖尖,墨黑羽毛長長,在大殿明燈輝映下,流轉著雲母般的華光。
沒有人不誇它好看。
但慕情心不在焉,他餘光遊移著,正滿世界尋找南陽將軍。
不會把不會吧,風信不會鴿了吧。萬事在握的玄真有些疑惑。虧他還想好好“瞻仰”一下風信家的小雀呢。
賽鳥會很快結束,中秋大宴開場。直到鬥燈環節都快結束,風信才姍姍來遲,風塵仆仆地落座。慕情假裝端杯,眼神卻不住地瞟向他的心上人。
卻失望地發現,風信身邊空無一鳥。不過今天南陽的禮袍頗有些奇怪,怎麼肩膀上還有個白團團裝飾?雖然很小,但也太突兀了吧。
唉。全仙京都知道南陽的小雀有多小多圓,隻有沉迷工作的玄真不知道。
風信確實是有事纏身,不然他不會遲到。但他即便是遲到,也要在宴上露麵,好把玄真悄咪咪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