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竟在此見著了師弟。
”少年並未言“找”、“尋”,反倒做出一副驚詫樣子,繞著這人打量了一番。這人聽了這話神色一暗,頭也愈發垂低了。
酒囊、長劍,和一具死屍。
少年郎搖了搖頭,俯下身來盯著黑衣人,又是一字一句一言一語道:“拿來。”
黑衣人聽了這話忽地一顫,隨即像是鼓足勇氣般與少年對視,隨即又泄了氣、匆匆敗下陣來。
“彆逼我,非墨。”
似是認命般,石非墨隻得忍痛挪動身軀,顫抖著手自腰間取出一枚令牌。他並沒有急著將物什交予少年,而是失神瞧了一瞬,方匆匆扔給來人。這令牌精巧非凡,乃是純銀鑄就。其上無字無畫,簡樸而已。
然而少年穩穩接過,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方貼身收下,幽幽語道:“還有師父的藥散,一並給我。”
“師兄所言,我一概不知。”
少年聞言哭笑不得,起身歎道:“好好好...你果然摘得乾淨!是你師兄我貪杯愛酒,旅店喝了幾盞茶便倒頭大睡誤了正事,是我不堪重任,使寶貝師弟不得不攜令行事、負傷而歸!”
他言辭譏諷字字誅心,是以聽者咬唇不言,卻也無話辯駁。少年見他一副視死如歸閉耳不聞模樣,也就咬唇住了口,轉步去看一旁屍身。屍身本就時日頗多將腐不腐,先前存留井下借著股冷氣維持而已。眼下露在野外,不過一時三刻竟生生有了些糜爛跡象,加之雨水衝洗便愈加可怖了。
石非墨見他不發一言,隻得輕咳一聲語道:“我犯錯在先,眼下全憑師兄處置。”
“好一句‘全憑師兄處置’!”
他嗤笑一聲,隨即冷冷應道:“你既將她救出,我又能如何?”
“可那人......”
“請帖中隻說查探,眼下此人已死,屍身自然也無用處了。”
石非墨聞言一時語塞,又彆過頭去看了半晌,幽幽回道:“那這屍身......就留在此處?”
“罷了罷了,你既是一片好心,我倒知曉個好去處,正合人意呢。”少年利利索索脫下素袍,恭恭敬敬地將屍身仔細裹起,又尋了藤草野菜遮掩修飾,背在身上倒似砍柴摘菜,合情合理。
“好輕!”
少年背上屍裹,掂量了幾下驚呼出聲,他正欲抬步行路,卻見草堆上血痕點點,原是乾涸後又被雨水滴潤,至今方顯。
“受了傷?”
不等非墨應答,少年自顧自語道:“可惜我背上已有佳人,實在背不得師弟你啦!”
非墨聞言一愣,隨即已咬牙切齒倚劍掙紮起身,他踢過一旁酒囊,藉著雨水將劍衝洗乾淨,生生擠出幾字道:“野店去不得了,請師兄帶路!”
墨夜,細雨。
灶台旁蹲著好些人,俱是端出些目中無人的架子,指使屋主炊飯倒茶,來來回回不曾歇息。
然而老者似乎也熟門熟路,含笑侍候甚是仔細體貼,見得一時無人呼喚便揀了些糕點茶水,匆匆去往後院。
他走得輕輕巧巧,是以無人覺察...覺察這老人麵露癲狂喜色似癡,腳不點地扣響了柴門。
不多不少,七下為令。
“進。”
狹小屋內,點著盞油燈。
案上堆了好些沾血粗布,瓶瓶罐罐膏藥粉酒,一旁榻上也躺著個人,閉目養神似是酣眠已久。
“門主,那些人果真來了,此刻正在前廳飲酒作樂,天一亮便要去那林井家鋪呢!”老者看過榻上人,便進到裡間恭恭敬敬回話,見未有應答,他方戰戰兢兢抬眼望去。
少年正在寫信。
落筆緩緩行行停停,末了擱筆蓋章,封口印泥。
“那屍身......”
“已安葬妥當了,葬於風光雨露處得見天日霽輝。”老者語落一頓,思索半晌方開口道:“方才端茶送水間,我聽聞賊人此行竟是由林母指使,要同井公子談樁生意!”
“哦?”
少年仿若頗有興趣,踱步至老者身側幽幽語道:“同死人做生意,當真稀奇!”
“人多勢眾,門主當要作何打算?”
少年慢條斯理整了整衣衫,含笑問道:“我這模樣可像富家公子?”
“門主貴不可言,豈是銅臭之人所能攀扯。”
“既是如此,便同我去發筆大財罷!”
一老一少相與步出房門,榻上人似有所感,翻身嘟囔幾句便又鼾聲漸起,好夢酣眠。
少年俯身細瞧,眼見糊塗師弟眉目不動安穩如山,方踱步與老者匆匆去了,末了又輕輕闔上柴門,再無聲息。
聲響一靜,榻上人即刻睜眼起身,打量四下便匆匆下榻,奔入裡間一番查探。案上燭台方熄,蠟淚四溢沿盞而下,遇案方止。石非墨揀起書信對月一展,見得封口印泥暗罵一聲,摞下書信輾轉回到榻前。身上傷痕乃在井下掙紮遊逃時落下,此刻起身一動牽扯又有些裂開,暈開點點血色。
木案上血布藥瓶已被收拾妥當,擺了盤米糕粗茶。石非墨見了眼前吃食,方覺腹中已有些饑餓,抓了些胡亂送水吃下。
前廳傳來些笑嚷聲。
忽地,化作驚呼、哀嚎、嗚咽、□□......靜靜悄悄,恍若無人。
少年一時恍惚,險些打翻茶盞。
灶台的火,又亮了些。
石非墨在榻上躺了許久,然而那二人仍未回房,雨也淅淅瀝瀝未有停意。
仿佛方才不過非墨一夢,自尋煩惱。
罷了,且就如此吹燈入寐。
他翻下身來倚在案旁,探指去捏燈芯。
“嘶...”
一滴燭淚,凝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