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九歲之前住在東北林區。
老家在鄉下,黑土地連綿高粱玉米地。
一年裡大半是冬天,夏季短暫的好像夏日煙火,從來都一瞬而逝剩下的隻有記憶。
葉舟從有記憶,就隻認得一個奶奶。
奶奶叫葉培英,79歲,是村裡可以領證的五保老人,可老太太倔,就是不領證。
雖然奶奶年事高,身子骨乾瘦還算硬朗,性子那是大大咧咧,對著小葉舟從來就是樂嗬。
村裡人說,她就是年輕時心太大,才沒管住老爺子。
以前生過兩個兒子,還是讓小三給插進門去。
當年老太太一句話沒有,掄起火鉤子,朝著準備唱白蓮戲的小三腿上狠狠戳了幾個窟窿。
之後,沒等老爺子回來,一甩手,踏上鐵皮火車就隨便坐一宿,下車就是現在的東北林場。
淨身出戶的多,就沒見過比她更瀟灑愜意的。
聽說小三後來不能生育,破口罵了一輩子,結果氣性太大,二十年前人就沒了。
反而留在東北的老太太,一直沒閒著。做農活,沒牽掛,沒存個私心,也就沒個存折。
誰知七十那年,人過古來稀,乾完農活門口多個斷奶沒多久的女娃子。
破舊包袱皮裡除了一張疊成紙舟的十元票子,再找不到第二個印記。
隔壁的老鄰居告訴她,這歲數再填個女娃子可是傷筋動骨,讓她再想想。
老太太在手裡捏著貼紙舟,這麼疊票子的老姊妹她倒是認識一個,既然是老朋友寄養過來的孩子,她笑嗬嗬沒說什麼。
女娃娃跟著老太太姓葉,名字就這麼簡單地加上個“舟”字。
一晃幾年過去,葉舟跟著奶奶和隔壁一個隱居老太太,學了一身拳腳工夫,好像院子裡的小黃狗一樣是個能自己長大的野娃子。
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也管著百家事兒。
誰要是欺負小姑娘,她掰下玉米穗子就砸人。
對父母沒概念,也就不稀罕,跟著奶奶的日子無拘無束。
直到葉舟長得跟地裡的玉米穗子一樣高的時候,村裡相親告訴她們,這是要上學的年紀。
葉舟可不願意被拘束。
村裡校門口報到那天,她排著隊豎著耳朵聽大人說話,黑黝黝的眼珠子一直轉個不停。
村裡人都誇她聰敏過人。
可惜,沒用在正道上——
排到葉舟,她主動問老校長:“大伯,我是屬蛇,可是,我九月一號生的,能背書包嗎?”
就這一句話,葉舟又可以多玩一年,而且第一次擁有生日。
奶奶不急,葉舟不急,村裡也沒人催。
畢竟那時候,“內卷”這個詞還沒人認得。
第二年,葉舟走進學校那一天。
她沒穿鞋,切切實實一步一個“腳印”,比誰家娃都更腳踏實地。
當然也腳踏凳子,腳踏桌子……
無拘無束的童年不會無窮無儘,二年級放暑假,葉舟提前被叫回家。
奶奶心梗急救。
總算有驚無險,但實在是僥幸。
這一次,葉舟哭得難過,抽噎著眼睛紅腫。
奶奶在她額角一戳,“行,今兒個,你卯足了勁兒哭個夠。”
這一天,她明白了奶奶的日子不長,跟奶奶約定:真道彆那天,她再哭就是小狗。
葉舟這才第一次知道:奶奶在跨過好多座山的遠方城市裡有親人。
剩下沒幾天的日子,老太太放棄在林場埋骨的念想,瞅著眼前剛上學的葉舟,心一橫還是答應去兒子家住。
九月初秋。
葉舟跟著奶奶連個像樣的背包都沒有,全部家當隻換上兩張火車票。
火車疾馳,秋風吹得白楊葉子嘩嘩作響的聲音已經越來越遠。
對奶奶而言,前麵是歸路,是落葉歸根,也是不堪往事再回首。
對葉舟來說,她還沒有接觸到陌生這個詞,每一次車輪滾動都是刺激好奇心的未知和新鮮。
離開中國最北的黑土地,綠皮火車每一次跨過鐵橋,穿過山洞,葉舟幼小的心都跟著迭起雀躍。
二年級課本上祖國“地大物博”幾個字,這一刻她才感同身受。
車廂裡,對麵的爺爺雖然口音有些奇怪,但他會一路上給葉舟講天南海北的故事。
她們帶上車的一袋煮玉米,換成了紙筒裡的神奇泡麵,摸著好玩又好吃的軟糖,袋子裡辣酥酥的花生米……
車窗外,每一次停靠站台都有舉手擁抱,揮手道彆,形形色色的人群是村子裡看不到的色彩。
火車再一次駛進站台,葉舟牽著奶奶的手,跟車上人道彆。
她第一次邁進城市。
鄴城。
這裡沒有玉米地,但也會有很多葉子寬大的樹,樹木花草被修剪過,高中矮三個圓鼓鼓的滑稽造型分列道路兩旁。
葉舟蹦蹦跳跳對著火車站門口的落地玻璃,正擺弄著她油乎乎的兩個羊角辮,不自覺間踏上站前馬路。
突然,一輛黑車伴著刺耳刹車聲按下喇叭,“你他媽不長眼啊!”司機探出腦袋渾罵一句。
葉舟嚇一跳,同時一哈腰,朝著疾馳的車後窗就是一塊石頭撇過去,“你他媽……”
“這麼厲害的小姑娘。”身後傳來的聲音有些陌生。
奶奶摸著葉舟的頭,把她攬到懷裡,“舟子,這是你江叔。”
眼前的男人很高瘦,一身藍灰色的西裝外套,半敞著衣襟,淡淡五官透著斯文讀書人相品,但湊到一起一雙丹鳳眼貌似學校教導主任一般的嚴厲。
他叫江之皓,是奶奶的小兒子,如今也是年過四十。
“先上車吧。”男人拉開車門,車後座上鋪著條舊毛巾。
想起奶奶告訴過她,城裡的江家是有錢人,不差你這一口飯,跟你江叔江嬸嘴甜點就行。
葉舟一咧嘴,露著小白牙問好之後,笑得天真,一聲江叔喊得很甜。
“嗯,以後就是一家人。”男人回應算客氣,聲音有些沉悶。
葉舟第一次坐轎車,還在興奮勁兒上,並沒在意大人嘮嗑,看著窗外城市,處處都惹眼球。
奶奶一雙滿是皺紋的手揉著葉舟的小腦袋,“舟子,以後要是有男孩子敢欺負你……”
“我拿玉米棒子砸他!”
“傻孩子,城裡沒有玉米棒子。”奶奶笑得好大聲。
“那就拿石頭打他。”葉舟睜圓了大眼睛,回答不打磕。
奶奶點頭笑笑。
不要打架,打架也不能動手的話,奶奶沒教給她。
“舟子長得俊,人機靈,誰都會疼你……”奶奶總是這麼說。
男人單手架在方向盤上指著斜前方,“媽,前麵那幢新樓房就是咱家,一直沒機會孝敬您,咱家房子大……”
話都沒說完,的確沒機會:奶奶又一次突發心梗,沒看到新房子。
跟著救護車,葉舟在鄴城去的第一個樓房是急救醫院。
一天過去,奶奶也沒出來。
白大褂醫生們太忙,大人們永遠太忙。
忙到沒人告訴她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小孫女,其實奶奶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甚至沒機會跟奶奶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