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這般性子會栽大跟頭。罷了,來,我同你下一盤。”
……
“爹,我輸了。”
“輸在哪了?”
“輸在爹爹靈機一變的靠壓和肩衝。”
“那你可知自己原先錯在哪?要不要改?”
女孩想了想,搖搖頭:“知錯了,但不改。”
“為何?”
那小小眼眸像林泉眼下的磐石,清亮又堅定,投在她如今的心湖上。
“因為一旦贏了,便是勝天半子。”
勝天半子麼。
沈臨月抬目遠眺,茶馬官道並沒有她想的寬敞,相反,它蜿蜒曲折,極似一條深褐色的蛇扭動身軀,寸寸向她逼近。
“蛇”的信子纏住她的足下。
沈臨月稍稍使力才將深陷的雙腳從泥土中解救出來,兩隻坑印赫然呈現。
徽州土壤濕潤,雨季尤是。
她僅站一站便陷足其中,來往運貨的車馬焉能不存痕跡。
沈臨月埋首步行十裡,一路的車轍與蹄印果然零落交串成行,清晰可見。
隻是。
她蹲下身,將手探進一個個坑窪裡,腳邊的馬蹄印與車轍痕近乎沒過她大半隻手掌。
“深三寸……”
這些痕印,當真由茶運而來嗎?
沈臨月瞥一眼夕落,沒時間再憑空細想,策馬直奔徽州省城。
獵獵疾風攪亂衣裳,她雙鬢沾滿了夜裡霜露,潮濕的水氣從地麵升起蔓延全身,發出腹間咕咕的叫聲。
江南繁華,日間綺麗的街市此刻不過佇立成一幢幢沉默的黛瓦深牆。街區拐過幾重,駛上安淮大道,撥開一簾簾晦暗的霧與月,魚鱗覆瓦,青白石獸,那雕欄玉砌的闊大署門終於變得清晰,匾額上“徽州州署”四個鎏金大字熠熠入眼。
沈臨月勒馬,長長鬆一口氣:“到了。”
甚至早到了一個時辰。
現在約莫寅時,官署需卯時才上值。
她伏在馬脖子上喘息好幾陣,摸摸胸口,確保文牒還在,下了馬背靠衙署門柱一跌而下,倒地昏睡過去。
短暫的夢。
即使是短暫的夢,沈臨月依然又一次夢見了沈臨旭。
哥哥在教她用彈弓打青棗。
庭院裡高聳的樹,樹上結滿青翠欲滴,少年拉起彈弓一連十發,上一秒還遙遙難及的青棗便像下雨般咕嚕咕嚕滾落至女孩腳前。
“月兒聰明,學會了嗎?”
“看明白啦。哥哥,學會這個能把夜裡的星星也打下來嗎?”
“挺難,哥哥明年再練練。”
“嘻嘻,那打顆星星與討個嫂子相比呢?”
“……都挺難,哥哥明年回家都再練練。”
“好,等哥哥回來,月兒要驗收哦。”
下一幕。
視線突然變得殷紅灼目。
天地間,火光連燒成片,一縷狼煙直直刺向渾圓的落日,噴薄開血色的殘夕。遠處,無數黑騎踩著千裡伏屍來回馳騁。
她夢見對麵齊發的箭矢變成了一枚枚鋒利的茶葉,此處的騎兵卻因無馬可戰隻能被動迎擊,化作一層層泥骨碎在她麵前。
沈臨月嘶聲叫喊他的名字。
無人應答。
一遍複一遍的嘶喊。
無人應答。
她手裡攥了好多東西。
木製的彈弓,熟透的青棗,紙折的星辰,宋家姐姐的小像……
它們一件件不斷跌出,掉落,融進腳下的血泊裡。
要守住它們。
她匍匐撐地,雙手扒拉著去尋。
直到一把沾滿鮮血的冰冷長矛兀然橫貫頭頂。
矛尖血,是滴滴落在她汙垢的頰麵上的寒意。
她緩緩地、絕望地仰起臉,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長矛揮動時的風起,想:
夢,是不會疼的。
“沈臨月!”
一具無比熟悉的身軀抱裹住了她,溫暖之下,帶給她幾乎要垂淚的衝動。
“彆怕,哥哥來了。”
她聞見長矛刺穿骨肉與肺腑的悶響,一下,一下,又一下。
“月兒不會疼。”
二十七下。
而毫無痛覺。
“……離開,這裡……”
徽州清晨第一聲雞鳴,照常升起。
沈臨月睜開眼,雙目通紅,淚盈於睫,什麼話也沒說,隻摸出敕牒,起身堅持向官署內走去。
“知州大人,”她開門見山道,“末官乃都察院禹州檢察禦史沈臨月,想請大人配合調查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