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地處東南,依湖傍水,氣候潮濕,一帶土壤常年濕潤。
沈臨月想時值徽州雨季,茶馬官道上的路也應是泥濘的。
抵達徽州耗費了近七日。
她來到關口,跳下馬,走上前微微施重踏了幾步,腳下果然鬆軟一片,一踩一個坑。
“來者何人?”駐守道口的吏長戟橫過來。
“皇命所托,”沈臨月忙亮出敕牒和告身,“可否放我入茶馬官道勘探片刻?”
吏兵接過,一眼掃到敕牒上明晃晃的“禹州監察禦史奉敕”幾個大字,又照著告身對她反複打量,臉上神情愈加怪異起來。
我朝何時蹦出了個女禦史?
“恕難從命。”吏兵遞回敕牒,抱拳恭敬道,“官道向來嚴禁私入。大人奉敕任的是禹州禦史,查的是禹州通敵案,恕無權擅入徽州境內的茶馬官道。”
“若我一定要呢?”
“大人現有敕令在身,若執意要入官道,需先於州府官署內將敕牒押之備案,取得知州大人親筆準允後,小人才敢放行。”
茶馬官道再怎麼重要,不過是一段路,事務上並不繁雜,通放這種小事,何需由徽州知州這般首席大官來親力親為?
沈臨月心壘一沉。
說不定,這茶馬官道背後的醃臢事兒,徽州也未必多乾淨。
“知州大人的親筆麼……”沈臨月環顧一遭,偌大的關口隻有這一位吏兵在駐守,“可我要得實在急,能否勞請你替本官通傳一聲?”
吏兵似乎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大人,您放眼這茶馬官道幾十裡內,駐崗的便隻有我一人,哪裡走得開呢?”
“啊,這樣,我知曉了。”沈臨月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忽拋出一句毫不相乾的話,“聽你口音不似本地人,祖籍可是湘南?”
吏兵聞之一驚,喜道:“大人好耳力!小人原鄉正是湘南。”
沈臨月勾唇淺笑。畢竟從小跟著父兄走南訪北,自身記力又異常之好,九州大地,哪有她辨不出來的口音。
順著對湘南的了解,她同吏兵侃侃聊起來。
“我記得湘南人愛吃辣,徽州飲食清淡,可還習慣?”
“自是習慣不了,家裡醃了好幾罐子小米椒呢。”
“醃米椒?”
談及家鄉風情,吏兵心神霎時鬆弛下來。
“對,我們那兒稱剁辣椒。米椒曬乾,大蒜去皮,生薑洗淨,一齊剁碎後拌鹽拌糖,最後舀一勺白酒進罐,密封後約十日後可食。酸辣爽口,最不膩人。”
“真饞呐,”沈臨月不禁咽了咽喉嚨,真誠道,“再說下去,明日我非專程找你要走一罐不可。”
“這有何不可?今日難得與大人投緣,我家一窖子剁辣椒,大人想帶幾罐帶幾罐!”
兩人一拍即合,暢所欲言,一直聊到時近傍晚,太陽垂在兩山之間,他們身後的茶馬古道像熱鐵般熾紅。
“誒,對了,光顧著儘興,我這般與你閒談不會誤你正事吧?”
“嗐,不會的。”吏兵擺擺手,笑還掛在臉上,“平時這裡可清閒,眼下更沒什麼貨。大人知曉這麼多湘南風俗,還願同小人聊,小人樂意還來不及呢!”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可眼下,”沈臨月雙眸悠悠,倏如淬了寒星般凜冽,“徽州春茶豐收,不該正是茶馬官道最繁忙的季節麼?”
吏兵微愣,隔了好幾秒,心呼中招。
他撓頭打了個哈哈,勉力辯解道:“啊對,忙的忙的。隻是大人有所不知,咱們徽州的茶馬官道分成好幾段,小人這段最清閒罷了。”
“哦,這樣嗎?”沈臨月含笑依舊,“方才不是說放眼這茶馬官道幾十裡內,駐崗的便隻有你一人麼?”
此番,任誰都瞧得出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少女來者不善了。
“你究竟意欲何為,便直說吧。”吏兵收了笑容,腰板同長戟一道挺直,“堂堂禦史何必費心同我這等無品邊吏兜圈子。”
沈臨月揮揮長袖:“放我進去。”
“不可能。”邊吏很堅決,“大人想乾什麼,想如何乾,儘管跟知州大人去說,小人管不著。小人兩眼隻認知州大人的親筆,旁的,除非從小人身上踏過,休想跨進官道半步!”
沈臨月淡笑看著小吏,想,徽州知州敢放他一人在這個位置,不無道理。
“就這麼急著把我推給知州大人?”
其實要到官署批文與知州親筆並不難,好歹是中央直派的監察禦史,代天子巡狩,地方官員多少要給幾分薄麵。
隻是,比起隨機應變,她更喜歡預判。
預判帶來孤注一擲的風險,也賦予她先發製人的權利。
總有些事情想要完成核驗,是在打草驚蛇之前。
“可惜了,比玩忽職守更要命的是心直口快,”沈臨月輕輕說道,“光憑你剛剛幾句話,隻消我向知州大人問一問,足夠你從這裡離開了。”
“會舍不得吧?畢竟是個錢多事少的肥差。”
通過吏兵說漏嘴的信息,沈臨月基本能推斷徽州在茶馬運輸上必有蹊蹺,且八成與茶馬走私難逃乾係。
眼前這個吏兵誓死戍守,一方麵是忠心,另一方麵,估計自己也撈了不少好處。
“如此,你還著急著我去見知州大人嗎?”
吏兵聽後渾身一沉甸,垂頭默然良久,終道:“……你想要我怎麼做?”
沈臨月瞧見他緊扼長戟的手微微發抖,換了語氣:“很簡單,”眉眼忽彎成一鐮細細的新月,那是她滿意時常做的表情,“你閉上眼,我便閉上嘴。”
說這話時少女帶了幾分俏皮。吏兵望著她為配合自己的言語,一會兒伸出兩指蒙住眼,一會兒交疊雙掌捂住嘴,仿佛隻是個尋常桃李年華的女孩子,方才的隱隱威壓蕩然無存。
真是個奇怪又無奈的人啊。
“怎麼樣?”她眨巴眼睛。
吏兵歎口氣,默默挪出半步。
“請大人快去快回。”
沈臨月立時笑意滿盈,昂首闊步邁了進去。
“謝啦!”
而背過身,臉上笑容瞬間一縷縷坍儘,如同落日收走餘暉後墮入寂靜的黑夜。
她露出毫無情緒的、深深的疲態。
還剩八十天。
“月兒,誰教你如此行招?”
“爹,是我自己想的。”
女孩稚嫩的童音穿越時空而來。
“月兒不喜被人時刻揣度,也不喜跟於人後亦步亦趨。月兒能算,能早早把頌文兄他們想下的棋子全部算出來。”
“然後,等著大家。月兒喜歡看大家一步步按預料之內,填滿我的棋盤。”
“胡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