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牆瓦石旁,青綠色的草地,小樹林的角落,月亮在天上彎彎照著。
“警察都拉起橫幅了,肯定是死人了。”
“不能,咱縣裡安穩的很,我兒子就在警察局裡當警察,死人了我咋沒聽說?”
一穿著白汗衫的老頭坐在小板凳上,拿手裡的大蒲扇扇了扇:“哎,他嬸子,這事怎麼能讓你知道,不能說,不能說。”
旁邊馬大媽一開口聲音有些大:“這有啥不能說的,就是咱附近小區的,打聽打聽就都知道了。”她有意停頓一下,耷拉著臉裝作嫌棄地模樣,見沒人問,才又勉強似的說道:“那女的是自己跳的樓。”
說的遮遮掩掩,看起來像是不大喜歡討論這些天糟的事。
“那不自己跳的還能怎麼的。”旁邊有人哂笑,覺得馬大媽這話顛三倒四,故意渲染氣氛。
馬大媽不說話了。
安靜地久了旁邊有人想找個話題,便道:“今天的月亮可真圓。”
隨意地拍著腿的馬大媽聽見了,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嗯來。
“那女娃子是隔壁村的,就是誰劉嫂子她家親戚,侄女還是外甥女啥的。”眾人便又看過來,獨馬大姐和剛剛誇月亮的那位麵對麵似聽非聽。
“原本就有點子病,聽說那天去做核酸,去的時候還挺好的,忘了戴口罩,旁邊人提醒她回去取的,她就回去取了口罩,做完核酸就跳樓了。”
聽完這知情人士陳述,眾人又問了幾句,各自唏噓。
有人感同身受道:“家裡人得多傷心呐。年紀輕輕……”
*
三天前,太陽白花花地照在大地上,小區的喇叭裡傳來一聲一聲親切的提醒聲,但儘管大多數人都循規蹈矩,有一小部分著急的那兒等不了。
一個穿著黃色長裙的長發女人牽著自己孩子站到了窗口前,將自己半大的孩子半抱了抱,沒抱起來,低聲道:“張嘴啊。”
後麵的人抬起眼來默不作聲,在心底煩躁道:本來晚上還要補班就煩,天天插隊,天天插隊,能多考兩分不成?
再往後一位穿著湛藍色背心的人心想:這喇叭的聲音真是吵,行行好,快點結束吧,站的人腳都麻了。
一名穿著校服,理著時髦頭發的半大少年,撚了撚地上不存在的小蟲,心想: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把她約出來。
待在媽媽身邊的小女孩看了看旁邊爬樹的幾名“小皮猴”露出有些向往的眼神。
那小樹是五年前種下的,到了這裡後就是這樣了,矮矮地分著杈,像兩隻舉起的雙手,正好夠兩個小孩抓住。
“注意間距!”誌願者們在旁邊噴灑著消毒水,開口道。
同一時間,不遠處的五號樓二單元樓道內,左側門打開,一個梳著長辮子,身量瘦高穿著防曬衣的女性提著一袋垃圾走了出來。
她麵容寡淡,肩膀內斂,背仔細看有點彎,像是被放進什麼大染缸裡衝刷了一遍又一遍,染上顏色後又掛到太陽底下暴曬,再經過大雨的衝刷,最後一塊皺巴巴白蒼蒼的破布就掉了下來。
打開有些臟兮兮的大型垃圾桶的蓋,女人伸手把那一袋垃圾扔了進去。
遠處傳來交談的聲音,背景是不夠嚴肅也不夠親切的提醒喇叭聲。
“今天我媽說孩子的成績又有點下降,我尋思著要麼還是接到咱這兒來。”
“接就接。你看著決定就好了嘛。”
“…………”
女人等那他們走了之後才慢吞吞的走過去,雖然避開了那對一看就活力滿滿讓人心畏的年輕夫婦,但是前麵仍然有陸續不斷往這邊走來的人,隊伍也長的很。
她儘量走的穩當一點,幸而手裡拿著手機,不然她就不知道手該往哪裡擺了。
手機真是人類智慧的發明,怎麼會這樣用處多多。想必那發明手機的人一開始也沒想到這種奇怪的用途吧?
這段不長的路上,有人瞥了一眼她。隻是正常的一撇罷了,大概率也沒帶什麼特殊情感,但女人就感覺整個人寒毛都炸了起來。
忽然她又看到前方迎麵走來的人,隻是比起剛剛的緊張,麵對這人時她就放鬆地不能再放鬆了。
隻聽她叫了一聲:“媽。”
對麵的女人穿著黑色花背心,身材微微臃腫,頭上帶著遮陽帽,道:“怎麼才下來啊,剛剛人可少了。”
“真的嗎?我洗了個頭。”
兩人又說了幾句沒有營養的話,那做母親的囑托道:“等會兒去家裡吃飯啊。”
女人應下來,又往隊伍走去,肩膀放鬆了些。
排在隊伍裡就好像踏實了些,但前後的人離得不遠不近,她就又彆扭起來,半餉,同其他人一樣低頭拿著手機玩了起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數不清餘光中走過了多少人,終於快到了窗口。
“哎,得帶口罩才行。”有旁邊的誌願者發現了她。
女人這才記起來,應了一聲退出了隊伍,轉頭往回走去。
走了兩步不自覺在心裡歎了口氣。
又回到樓道內,看著不動彈的電梯不免有些錯愣。
怎麼突然就壞了?
不過這電梯年久失修,壞了也是正常的,就是要一層一層爬上去了。
女人覺得自己有些倒黴。
她轉身往樓梯走去,斑駁的樓梯,上麵的倒是沒什麼灰塵,那些物業上的保潔老奶奶們每天都有過來清掃。
第一層輕輕鬆鬆就爬上去了,第二層也還很輕鬆。
女人腳步一頓。
為什麼兩層的台階數量不一樣呢?她懷疑是自己數錯了,但心裡莫名有了恐懼。
想到了昨天晚上她家的貓抓了一宿的房門,明明平日裡性情那麼溫順,不知怎麼的這兩天總是做這種怪異的事。
女人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爬個樓梯而已,自己也能想出這麼多來嚇唬自己。要是真有這些東西,她倒還真想看看是什麼樣子,乾脆直接帶走她算了。
她無奈搖了搖頭,腳步不停,一步一步走的很結實。
第三層因為在想事情,所以沒有數,不過大概也就那些數。
第四層和第一層是一樣的,第五層和第一層是一樣的,第七層和第一層是一樣的。
數到這裡女人就有些無聊了。
看來是她純粹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第八層………剛剛數的是多少來著?女人怔了怔。
待到她掏家門鑰匙的時候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哢噠。”
她將門拉開,感到了一股陌生感襲來。
有一點奇怪。
女人遲疑地往裡走,門在她身後關上,發出讓人害怕的聲音。
外麵的太陽還在天空照著,但是留在客廳的卻隻是一點點。溫馨的壁畫牆麵,冰冷的餐桌。一切好像都和往常一樣,又好像在某些細小微妙的地方有了變化。
客廳不大,她沒兩步就走到了自己鋪的地毯上,毛茸茸的地毯給了她一絲喘氣的時間,也將周圍的微妙儘數抹去。
真是的,就說不可能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嘛。
“咚。”一聲細小的聲音出現。
女人沒太在意,要去拿自己的口罩。等會兒還要去媽媽那裡吃飯呢。
口罩被她放在茶幾下的左側櫃子中,半遮的桌布被撩起,房間內忽然很寂靜。
連鐘表的聲音都凝滯。
女人握在櫃子上的手停了下來。
貓呢?
往常不是都在門口等著她嗎?
她忽然心臟停了一瞬,後脖頸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嘴巴好像粘了粘合劑,怎麼也打不開,脊背有些涼,但客廳並沒有風,腿半跪在地上,一隻手還扶在桌麵,頭垂著保持著一個去拉櫃門的姿勢。
貓呢?
“喵~”
時間仿佛流通起來,她看到自家的那隻懶貓搖著尾巴朝自己走來,走到自己身邊又故意繞開。
這隻肥貓是她在小區內撿的,才撿到的時候可憐巴巴的,瘦瘦小小的一團,像是受了什麼欺負一樣。
小區內流浪貓多,它這樣一個小個子去搶糧食肯定搶不過人家,所以思量再三後她才將它帶回來,逐漸養成了這副大爺樣子。
女人拉開櫃門,如她所想的那般發出了吱呀刺耳的聲音。
“吧嗒吧嗒。”她朝鐘表望去,剛剛隻是一時錯覺,一切都和以往的任何一個白天一樣。
她拿了口罩很快把櫃門推了回去。
肥貓這時跑過來開始蹭她的腳,女人把貓往外踢了踢。
突然,她瞳孔收縮,往後連退了幾步,眼前有一瞬的恍惚。
腳邊的肥貓見她後退又往這邊走來。
女人定睛看去,橘黃色的身體胖胖的短毛,是自己的貓。
剛剛它肚子下麵是不是溢出了點黑色的發絲一樣的東西?
她有些驚疑不定,乾脆抓過它來摸著它的脊背讓它翻身,肚子上肉嘟嘟、乾乾淨淨。
看來是眼花了。
肥貓喵嗚一聲爬起來悠悠嗒嗒地往臥室去。
女人將口罩戴在臉上,像遮住柔軟的嫩肉,感覺整個人都像是被包裹其中,極大地加強了她的安全感。
像她這種人怎麼會忘記戴口罩下去呢?她突然有些不解。
是因為口罩放在櫃子裡,去拿太麻煩了嗎?
但是這隻是開關一下櫃子的舉手可為之事而已。茶幾就在客廳,離房門這麼近。
她轉念一想:確實,像口罩這種出門就需要的物品,一直放在櫃子裡,每次都要拿的話是有點麻煩。聰明人早就應該把它放在隨手可拿的玄關處。
為什麼以前沒有想到?等回來就這樣做吧,現在她需要快點下去,不然人肯定更多了。
金屬門打開又關上,合上門前,她背後的客廳空蕩蕩沒有半分生機。
直接要往樓梯走的她頓住腳步。
電梯……好了?
這麼快就修好了?
女人確信自己在家待的時間不長,整個過程頂多五分鐘左右。
她感到有點離奇。
但不過是電梯又修好了而已。像東西壞了又被修好,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在這個世界上這樣正常的事情最正常不過。
電梯很快從下往上到達女人所在的樓層,她走進明亮又陰暗的電梯,伸出手將第一層的按鈕點亮,像點亮一盞遲早會熄滅的小燈。上麵電子屏幕上紅色的字符呈遞減地變化,隨著一聲齒輪摩擦一樣的開門聲第一層的景象映入她的眼簾。
她錯愣地看著沒有依靠的空氣中正中央浮動著簡單的字符,意思是——留下來。
留下來。
留下來。
留下來。
留下來。
有嘈雜的低語在她耳邊響起。
電梯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這一刻有著鋼筋鐵骨的電梯仿佛活了過來,露出血跡斑斑的內裡。頭頂的白熾燈閃爍,角落裡出現無人可見地粘膩的水流,有黑色的線從其中支起身子般朝門邊的人探來。
女人驚愕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她喘息一聲,一陣恍惚,一眨眼間所有的景象如潮水般消失,隻有那種緊迫壓抑的氛圍留在電梯中。
風又開始流動,心跳聲漸漸弱下去。沒有鬼怪,沒有人聲,也沒有機器轟鳴聲。
她往前邁出去,心有餘悸地轉頭朝空無一物的電梯看去。
再正常不過了。
是幻覺?
原本她最討厭人群,她畏懼害怕那些與她毫無半點共同特點的人們。他們那樣鮮活,他們的喜怒哀樂都那樣生動,他們那樣地同其他人一般相連,他們太過尖銳,他們太過突出,讓女人覺得隻要湊近蒼白的紙就會被碾成一片一片地碎末。如今她卻迫不及待回到人群,回到那熱鬨至極又美好鮮活的人群。
走快點就到了。
這不就在前麵嗎?
前麵的人這樣多。
女人腳步虛虛幾乎逃也似的來到人群中,站在隊尾排著隊。
脊背那種發涼的感覺沒有消失,她仍能感受到那股特殊的存在在某處凝望著她。或許是草叢深處那照不到太陽的存在,也或許是二樓那多出一階的台階,那衝她向來觸手的電梯,那……從不存在的貓。
那隻貓。
那隻貓。
【我真的有一隻貓嗎?】——女人充血的大腦在詢問。
她放在口袋裡的手不自覺地打著哆嗦,長長的隊伍有說有笑,喇叭中還是熟悉的聲音,可一切仿佛都罩了一層膜,將她隔離在外。
後邊又來了排隊的人,可蒙霧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消失。胸膛悶悶的,呼吸好像被一雙密絲一樣的手捂住。
女人將手伸向口罩,突然想起排隊時要戴口罩。手又放下來。
隊伍一點一點地往窗口走進。
“不得了,今天竟然沒有。”前麵的人突兀的出口說道。
沒有什麼?
前麵的人回過頭來是樂嗬嗬的樣子。
“今天沒有人肉吃嘞。”
女人腦子中仿佛響起一聲炸雷,她口罩下的眼睛不自覺瞪大,緊閉著的牙齒不自覺顫抖相互碰撞。麵上的口罩將她層層包裹,讓她在窒息中眩暈,腿腳發軟失去逃跑的資格。
“轄,老李你又跟人小孩子說什麼胡話呢。”身後有人笑著調侃。
老李哈哈兩聲道:“說兩句玩笑而已嘛。”
身後的人本想再打趣兩聲,卻注意到戴著口罩的姑娘那蒼白的臉色,頓了頓,怪異地閉了嘴。
前後左右的聲音又消失了。
女人跟著隊伍移動,前麵又有人做完檢測離開。
誌願者在道路上噴了酒精一類的消毒水,將人群規整,那一條濕答答地直線在她們身邊往後蔓延。有一個人隔著這條線路過她的肩膀邊,短暫的餘光中她看到那人過於青白色的麵容。
那種奇特的感覺又在悄悄浮現。
她驀然轉頭朝走遠的那個人看去,隻看到他的背影,他肩膀寬大,走路匆匆,腳步顯得搖搖晃晃。
像某個恐怖電影的殺人犯。
女人將頭又轉了回去,景色變換間後邊的人口罩下變成了金屬樣的麵容,眼睛很大,跟電影中的機械人一樣。
她不敢往後看隻看到前麵的人脖子上好像散發著金屬樣的微光。
越往前走,那種窒息的氛圍就越小,走到窗口後,女人又鎮靜下來,她看著眼前離開的人們。
周圍的一切又恢複了平常模樣,透露出祥和。
這不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嗎?
“張嘴。”窗口裡麵穿著白色防護服從頭裹到腳的人示意道。
女人摘下口罩,張開嘴,看著細長的棉棒伸入自己口中,像等待著捕食的魚。
下一秒,她像所有其他人一樣離去,不同的是她輕鬆的腳步從第三十二步時變得極為沉重。
腳步沒有變化,是心重了。
或許不該回去。
不是要去媽媽那裡吃飯嗎?
可是她還沒有去給貓開貓罐頭,說好了每天都要做的。
女人不是個決絕的性子,她向來優柔寡斷,做一件事情要計劃好些天,仿佛沒有先前的計劃就束手無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