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天上 貓(2 / 2)

離開上一任吸血鬼老板,她計劃了足足一年的時間才說出口。離開前兩個人鬨得很僵,大吵了一架,大致就是他說東郭先生與狼,她說如果公司是這樣決定的那麼就法庭上見。

很快那棟看起來很熱鬨的房子就又出現在她眼前,有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從單元門裡走了出來。

可能他們是哪一層的鄰居。

現代社會拉近了人們的距離,讓人們遠隔萬裡甚至不在一個星球都可以進行交談。現代社會也切斷了一些人的需要,讓那些本就形單影隻又不善言談的人們徹底遠離一些非必要的社會行為。他們有些是獨身主義者,有些或許不是,他們是不夠精細完整的社會齒輪中的縮影。

有書中說,人的死亡有三次,第一次是物理意義——你死去,第二次是社會意義——在葬禮向所有人宣布你的死亡,第三次是靈魂的死亡——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忘記了你。

女人覺得對於自己這種庸庸碌碌的小人物而言,一旦物理意義上死去,那很快就會徹底死去了。

她是有些懼怕死亡的。

但向往死亡是人的天性,刻在基因裡,刻在靈魂中。

不然為什麼到了年老的時候,即便身體還康健著,卻仍然從內到外從上到下透露出腐朽的氣息?才出生的小孩畏懼著生命,用嘹亮的嗓音宣告著心底的恐懼;年邁的老人畏懼著離世,遲遲不願意咽下唇齒中的最後一口帶血的痰。

人類的靈魂和身體都如此的脆弱和矛盾,那些存在於哲人口中永恒的思想落到這肉體凡胎都變得不值一提起來。

他們在所有的緯度空間都是永恒的,隻有在自己萌芽的土壤中如此卑微。

那疑似鄰居的男女站到了樓前停了下來,討論著一件不清晰的小事。

女人便不敢停留,隻往內走去。

到了樓梯與電梯的交叉口,她腳步一頓往樓梯中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頭上的電燈變得昏暗,是外麵的太陽落下了。

她聽見有人在爭吵,冰冷的扶手帶不來安全感,牆壁又變得破舊,白色的牆麵輕輕一蹭就往下掉,撲簌簌地跟某人乾枯的皮膚一樣。

到了家就好了吧。

想一想那軟綿綿又溫暖的地毯,想一想水桶中沒修剪的花枝。到時候她要跪在地毯上,將頭埋到裡麵,感受那濃濃的安全感。

二樓,女人看著那眼前砰砰作響的門驚詫地停下腳步,裡麵的人仿佛是在撞擊。

她愕然且腿軟地看著。

接著門開了,從裡麵跑出來一個背著包的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有一頭披散的亂糟糟的頭發,臉蛋紅彤彤又慘白,擦著她的腿跑了下去,沒坐電梯。

“出去了就彆回來!”耳邊女人的聲音如轟鳴,隨著砰地一聲,門又被關上。

窄小的地方,沉悶地讓人無法呼吸。

她繼續往上走。

三樓的門應聲打開,裡麵走出來一名七八歲歲的男孩,穿著一身校服,關上房門,看到她時瞥了一眼,然後離開。

女人停了停腳步往電梯看去,原來是又檢修了。

四樓的門打開後是沉默寡言的少女,十三四歲,看見女人的目光轉開了自己的腦袋,離得遠遠的下樓。

五樓的門後是個垂著頭的陰森人物…………

………

七樓,女人掏出鑰匙插進鎖孔,看見自己的貓血肉模糊地蹲在地上抬著腦袋盯著門,它似乎一直在等,從不能外窺的貓眼中窺視。

對門變成了空白的牆。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變形,門裡的貓朝她走來,張開那張全是黑色觸手的圓形嘴巴。

留下來吧。

你為什麼不留下來。

和我在一起。

女人摔倒在地,睜大眼睛劇烈喘息著,雪白的衣服粘上臟兮兮的塵土。

什麼?這是什麼?也是幻覺嗎?

她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同祂講過話,又好像沒有。

“你是誰?是什麼東西。”女人驚懼地往後退,一直退到樓梯。

我是永恒不變的意識,是你盼望了解和渴望的死亡和生命,你可以稱呼我為祂。

“死亡和生命?”她的眼淚從麵頰滑落,喃喃道,“你是幻覺。”

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空氣中浮動猙獰的囈語。

女人揮手掙脫開周圍的觸手狀的東西,像撕開身上的網,她滾下樓去,又爬起來扶著水泥扶手往樓下去。

跑,跑的再快一點。

你為何如此恐懼?——宇宙中傳來這樣的聲音。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女人哭著道。

我是祂。

“滾啊!!!”她叫道。

很快在許多次磕碰後,她來到了一樓,往門口跑去。

門外一襲黃色衣裙的女孩同樣麵帶害怕地往這邊門裡跑來。

女人腳步微頓。

女孩在吼:“彆出來!外麵都是詭異!”

在怔愣間,黃色衣裙的女孩已經跑了進來緊緊地把門關上了。

女人連忙道:“不行!樓裡也有奇怪的東西。”

話音剛落,外麵傳來激烈地碰撞聲,依靠著門的女孩差點就被撞開。她咬著牙把門鎖緊,看著嚴實的門,女孩鬆了口氣,坐在地上。

“好了。再讓它們瘋一會兒,等會兒就會離開了,你剛剛說什麼?”

女人臉色本就煞白,如今變得更加難看。

“樓裡也有奇怪的東西。我的貓,我的貓就被變成怪物了。”說完她自己反駁道,“不對,我沒有貓。我沒養過貓。”

女孩抬頭看了她一眼,抹了把自己額頭的汗:“彆擔心,你是被侵蝕了,隻要我們活著出去就會清醒過來。我叫黃衫衫,你可以叫我杉杉。”

女人有些不明白她的話,囁囁道:“可是樓裡真的有東西。”

外麵嘶吼的聲音漸漸小去。

“那我們也出不去了。我知道八樓有鑰匙,我們得拿了鑰匙,然後在規定時間去到隔壁樓層開門。一定不能晚了,晚了的話………呃。”

一隻隻有褐色骨頭的手穿透鐵門,穿透她的胸膛,在女人麵前開出血色的花,花的主人閉上了眼。

那空洞的縫隙中有一雙沒有眼白的漆黑的眼睛,咕嚕咕嚕的轉,緊緊地盯著她。

女人往後倒了幾步,絆倒在地,一聲一聲像被誰掐住了喉嚨般喘息著。

它不會進來了。——那聲音又出現。

門外悉悉卒卒又傳來一聲嘶啞的吼叫,接著是拖遝的腳步遠離的聲音,就像一隻瘸子在地上爬。

“你怎麼知道的。”她問道。

看的,我高於這裡的一切,很容易就能看到這裡的規則。

“你……到底是什麼?”

我來自於另一個種族的意識,跨越許多緯度來到這裡,尋找其他有趣的事情。

祂活了太久太久,從宇宙中第一個智慧種族誕生起,祂便誕生了,大多數時候祂靜靜地沉眠,如今那第一個種族徹底死去,於是祂離開了那裡。

女人終於問出了那個讓她忐忑不解的事情。

“你為什麼要讓我留下。”

其實用你們的話來說不該這樣表達,或許用融入我、同我相擁、同我長眠、同我流浪更為貼切。

“什麼意思,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

我剛剛到達這裡,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人。而且你也在渴望了解我不是嗎?你可以通過我來了解那些你不能理解的事情,我可以帶你去看另一個種族的降生與死亡,而我也渴望著了解你。你的思考,你的靈魂,你們所被稱為……感情?的東西。

“你可以送我回家嗎?”

抱歉親愛的,我是沒辦法作用於現實的,就如同那些你一掙就逃開的網一樣。這還隻是個平行的詭異世界。

女人便明白,沒有辦法了,她隻能自己想辦法回去。

她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擦了擦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混和液體,然後上樓上走去。

八樓。那女孩說要去八樓拿鑰匙。

上樓梯時女人回頭看了一眼倚靠在門上,已經和門融在一體的黃衫衫。一具栩栩如生的屍體。

她哆哆嗦嗦地又走了回去,忍著嘔吐在女孩身上勉強找到一個校牌。

得記得,要帶走。

女人內心被一種愧疚的情緒充滿。為什麼會死?是她害了她嗎?

樓梯又擺在她麵前。

一步,一步。從輕鬆到再也邁不開步伐。

那些小女孩、男孩、少女、男子……再也沒出現,每一層樓都陷入令人瘋狂的寂靜。她的記憶也開始恍惚起來。

起初,是腦海中一遍一遍浮現她與小貓的溝通和交流。那些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記憶開啟了她回憶。

從幼兒吃的一頓飯,從雪地裡孑孑前行,從爭吵到和好,從離開到歸來。

宗教學上總用靈魂來定義一個人,靈魂又是由什麼構成的呢?

女人認為它們是由一段一段的記憶拚湊融合在基因裡緊密而不可分。她不喜歡自己的記憶,它總是欺騙蒙蔽她。那些陰暗又如此讓人難過的記憶。比起開心的事,總是痛苦更讓人銘記。她曾經就像是學不會關門的小孩,一遍一遍反複咀嚼著痛苦、羞愧、憤怒、傷心、孤獨、恐懼,那些所有的讓人無法呼吸的負麵情緒。

如今她已經學會關上那扇門,將自己隔離在外,拒絕去思考那些讓人不堪的已經發生且不可改變的故事。

人總要往前走的,她告訴自己。

樓梯越來越長,走不到儘頭一樣的長廊,到處都是落下的飛灰,光也從世界上消失。

那深空中的意識在同她對話。

有時走的累了,或者太過害怕,她會回答祂一兩句。那些簡短的,奇怪的問題。

走到三樓她就困倦的不行,可是還要往上走。

“你說你來自另一個種族?”

是的,他們離你們這裡很遠也很近。

“他們是個什麼樣的種族?和我們一樣嗎?是哺乳動物嗎?壽命幾何?他們的曆史也和我們一樣波瀾壯闊嗎?”

他們是這個宇宙中最古老的種族。他們不是人類,不是你們星球上的任何一種生命形式。對於才剛剛出生的你們而言,他們的壽命很長很長。他們沒有你們的聰敏,但擁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至於壯不壯闊,對於一個已經死去的種族而言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他們是怎麼死的?”

和宇宙中任何一個種族的結局一樣,他們是老死的。

女人奇怪地出聲:“老死?”她看起來不敢置信。隻有人才會老死,可一個種族怎麼會老死?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他們是走到了文明的末途?這個末途可能是來自於外部星球撞擊,可能是因為宇宙變化,也可能是他們自己爆發了戰爭。你是不是又弄錯了我們的語言含義?”

但虛空中的祂堅持地說道:他們是老死的。

是精神上的滅亡,是宇宙中不變的規律。非要用你們的話來講,那就是他們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嚎啕大哭般降落在世上,又像所有年邁獨行的老人一般自然而然地離去。

“我大概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們是精神上出了問題吧。他們的社會生病了嗎?”

那虛空中的話竟然帶出了兩份笑意:隻有你們人類才說社會,他們沒有社會。他們也沒有生病,或許從前生過病,但都有驚無險地治愈鏟除了。他們是比較幸運的種族。但是這也阻擋不了他們的死去。就如同你們地球人最富有的老人一般,他們曾預感到自己即將死去,用了一係列的手段去阻止,可是沒有辦法,他們最終走向永恒的寂靜,在寂靜中死去。

問題是無窮的,一個種族永遠不能永無止境地活下去,即便打碎自己的基因,化作另一種無機質的物體,也阻止不了末途的到來。那是他們早就寫好的東西,降生之前就摁下的保證書,你們人類稱之為——命運。

女人爬到五樓,卻像是爬了一座高聳入雲的泰山。她氣喘籲籲地躺在地上,望著黑漆漆的牆壁,就像是凝望那片星空宇宙。

“那你又是什麼?”

她聽到祂在解釋,但她聽不懂。於是祂又在邀請她留下來。

樓梯一層又一層,沾著血的校牌在女人又一次摔倒後從扶手中墜落,又回歸那一樓的水泥地。

雪從沒有光的窗戶縫隙飄進來,風偶爾將落下的枯黃葉子卷進來,偶爾也卷起剛剛盛開的月季花。在這裡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但灼燒的胃和痛苦地身體一直存在。

後來,女人常常與那自稱是祂的事物對話。

祂告訴她宇宙有多大,所有她不能理解的緯度。祂看見她便知道自己這次蘇醒,並沒有錯。祂離她很遠,也很近。

女人同他講自己所知道的人類的哲學、人類的宗教、人類在地球幾億年的掙紮。

“我想要活下去。”

祂也並非隻有死亡。

祂是矛盾的,有著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每到這時女人便閉口不言,任由汗水又滴落,心裡卻在動搖著。

或許也不能說是動搖,因為她確實一直渴望去了解那些。

祂說——那為何不隨我離開?留在祂的身邊。你討厭死亡,祂不會讓你死亡。那些所有的祂所擁有的一切,在那一刻都將會共享與你。

終於,在過了不知多久之後,女人站到了八樓樓層。她伸出骨骼分明的手去推開右側的門,門內是一片黑暗火海。她退開左側的門,門內仍是一樣的空寂。

女人跑了進去,然後那些金屬樣的鑰匙,濕淋淋地跑了出來。

她繼續往上走去,樓頂是徹徹底底可以讓人迷失的黑暗。

沒有什麼隔壁樓,沒有什麼花什麼草,什麼日月,什麼詭異。一切都是這樣的靜,一切都好像不存在。

原來這就是女孩所說的超時的代價。

有無數恐怖的白骨血肉連接著筋脈朝她湧來,鑰匙掉落虛空,她往下跑著。

可是比起上樓,下樓變得更加艱難了。像踩在刀鋒,一步一流血,剃出她的骨她的肉,使她變得和外麵那瘋狂的詭異一樣。

就像女孩所說的那樣,她被侵蝕了。

她跪倒在地,往前蠕動,又想起自己的貓來。

那隻愚蠢又貪婪的動物。

女人記起她好像確實養過一隻貓。

“我是不是真的養過一隻貓?”她問道。

是的。不過很抱歉,它闖入了我的身體,於是我隻能裝作它的樣子想還給你一隻。

“原來是這樣。”

她感到自己的理智幾不存一,也感到自己的身子失去掌控,大概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有蚊蟲嘶鳴,樓房如人體的骨骼一樣發出震動,好像在碾碎著什麼吃食。

祂說——祂從她身上看到了死亡。

“我討厭死亡。”

可你在擁抱它。

女人知道此刻已經沒有了更好的選擇,離她近的生命在遠離,唯有祂靜止不動。

於是她加快了下樓的腳步。

降生與死亡,這是一場盛大的晚宴。

主人從不吝嗇,願意同眾人分享她的悲喜。

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門朝她打開,內裡鮮花著錦,燦爛又輝煌。

她扶著門把手,在小貓的接引下踏步進去,墜落進這場生命的盛會。

花朵擁抱著她,將她層層包裹。

或許她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

月亮底下的人們呼扇著手裡的東西,在不許聚眾、保護好自己身體的宣傳語中帶著自己的小凳子離去。

留下風吹過的土地,安寧又祥和。

在這一刻有人死去,又有人活過來。

親吻著早就過去許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