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頂著兩個紙團仰頭止血的時候,看到老宅裡幾位資曆年長的掌事也步履匆忙的進了祖父的屋子。我想去看看那個男孩兒的情況,卻因為不夠資格,被攔了在外麵。
等掌事們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了。
我守在老宅門口,百無聊賴的看著遠處隨風而動的柳條。不久,掌事的叔叔伯伯個個神色憔悴的從宅門走過。有幾位走之前,還凶狠的非要踢我,卻因為有其他叔伯攔著,隻好吹胡子瞪眼的抬腳離開。
然後那個年輕的姐姐來找我,說祖父讓我進他屋裡。
我耷拉著腦袋進去,不敢麵對他老人家。
祖父招招手,疲憊的說讓我過去。我悄悄抬眼看他,發現祖父的麵容竟蒼老了十歲有餘。
他語重心長的說:“正一,裡麵那位是非常重要的大人,他現在隻是在陳家休養一段時間。在這期間,我們一定得要保護好他,你明白嗎?”說完祖父突然眉頭一緊,然後呼吸不暢,急促地咳嗽起來。
我有些害怕,連忙跑到他身邊,為他順氣。
“祖父這陣子可能抽不出身來照顧他,你代替祖父好好照顧他,好嗎?”祖父擋住我的動作,抓著我的肩膀,讓我看著他的眼睛。
我分明看到祖父的眼中是化不開得憂慮。
“可是他……”那麼虛弱,風一吹,就好像要散架了。
我會不會照顧不好他?就像昨天那樣,我又該怎麼辦?
可是看著祖父憂慮的神色,再看著床榻上微微恢複血色小人兒,
如果不是我偷偷去打擾他,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我的心中滿是愧疚,點了點頭。禍是我闖的,我要對他負責。
祖父有些欣慰的點了點頭。然後突然捉住我的手,神色一變。他扭頭讓那個給我洗臉的姐姐拿來了戒尺,狠狠的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十幾下。
我哭的撕心裂肺。
臭老頭,變臉比翻書還快!
在我抽泣著向祖父再三保證,再也不會莽撞行事後,祖父才肯放過我。在那個身材健碩的姐姐拖著我離開之前,我還是偷偷看了一眼床上還沒蘇醒的人,在心中暗下決定,我一定會讓你的身體好起來的。
隻是出門之時,我卻聽到了祖父的歎息。
為什麼歎氣?明明那個男孩救回來了,而且我也挨打了嗚嗚嗚。
之後的日子,我經常帶著好吃的好玩的去離宅。
祖父和幾位掌事在經曆過那件事後,大部分時間都不在老宅。我沒了管束,又沒有玩伴,去離宅的次數就更多了。
他也沒有剛開始那麼抵觸我了,而且我在寧叔那裡,知道了他的名字——薑邱。
隻是他從不說話,總是靜靜的聽著我胡說八道,這就導致年幼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啞巴。
然後,我就更愧疚了。
午夜夢回驚醒,我的耳邊總會回響起,初見時他不安的嘶吼,並且時常感覺良心受到了極重的譴責。
然後我就會惴惴不安的悄悄爬進他的屋子,看他有沒有好好睡覺。但是他的呼吸真的很輕,有好幾次我都以為他死在了床上,嚇的眼淚鼻涕一起流。
然後他就會猛地睜開眼睛,陰鷙的盯著我,然後起身拽著我一起倒在榻上。
我被他嚇到,呆愣愣的蜷縮在他的身邊。他閉著眼睛,將小被子往我身上扯了扯,然後繼續睡。不知道為什麼,他身上總是香香的,能夠讓我慌亂的心慢慢安靜下來。每當我努力睜著眼睛,堅定的想著一定要回去睡覺時,困意總會鋪天蓋地的襲來。莫名的疲倦感讓我的四肢都難以挪動半分。
直到第二天猛然醒來,我看到還在熟睡的薑邱眼下淡青色的黑眼圈,絕望的望著他精致的小臉兒,想著:祖父要是知道我時不時來探薑邱的鼻息,攪的他覺都睡不好,屁股一定會開花的。
但是這件事從來沒有人跟祖父提過,我也從剛開始的忐忑慢慢變成了習慣,有時還會悄聲讓薑邱往裡麵擠一擠,次數多了他索性一直挨著牆根兒睡,對我夜半爬床的臭毛病不聞不問。
白天的時候薑邱還是那樣,經常安安靜靜的坐在床榻上,跟一隻小呆鳥一樣,又瘦又弱。想到上次背他,他那麼輕,連我都能背著他跑起來,就想給他補一補身體。
但是他從來不吃我帶來的東西,每次我興致勃勃的拿一大堆好吃的,他總是搖頭。
我不願意浪費,隻好每次吃兩份,結果一個月胖了六斤……
大概過了七八個月,那個姐姐說,薑邱要離開了。
我雖然不舍,可還是惦記著送他一個禮物。他的身子虛弱,老爺子說是有一些不乾淨的東西在他的周圍作祟。我知道老爺子前幾年從雲南帶回來的東陵玉,可以淨化周圍的邪氣,趕走邪祟,給佩戴者帶來吉祥與幸運。
我跟老爺子軟磨硬泡,要來了玉胚。跟祖奶奶學了五年的玉石雕刻的我,磨個鐲子自然是不在話下。
當我把鐲子戴到薑邱瘦削的手腕上時,才發現鐲子太大了。
我很懊惱,想著既然不合適,那我就再送他一個彆的物什。反正老爺子那裡有好多寶貝,而且能辟邪的珍品也不在少數。
可是薑邱卻緊緊攥著手腕上的玉鐲,低著頭,說什麼也不肯鬆手。
我跟他解釋,這個鐲子太大了,不太合適。我可以送給他一個更好、更珍貴的。可是他卻死死攥著玉鐲,哭的梨花帶雨。
我慌了神,手忙腳亂的給他擦眼淚,發現怎麼也擦不乾淨。隻是他伸出手,握住了我,他微微抬著頭看我,淚水還掛在眼角。
扯出一個笑容,帶著眼淚,他的嘴唇輕輕張合,如今已有些許暖色的唇,水潤而柔軟,從中緩緩做出的口型,是:
【我喜歡】
我癡癡的盯著他的笑顏,麵紅耳赤說不出話。
怎麼會有人笑起來宛如星落凡塵?
他看著我的囧樣,也咯咯的笑,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咳嗽而呼吸急促起來。
我趕忙給他順氣,他半靠在我的身上,呼吸時長時短,把我臉上的通紅悉數嚇了回去。
“你,你還是彆笑了,板著臉就挺好,我我害怕”我邊為他順氣,邊和他商量。
他靠在我身上毛茸茸的腦袋動了動,我知道是同意的意思。便拍著他的背,給他講老爺子以前講給我的奇聞異事。
薑邱離開那天,天氣陰沉,風雨欲來。
黑雲低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老爺子陪著我在老宅門口站了很久,目送著載著薑邱的汽車離去。
他將手重重的壓在我的肩膀上,壓製住我想要跑過去的企圖。
我委屈的看著逐漸模糊不清的車子,哭的涕泗橫流。
我問:“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老爺子沒有回答。
他隻是揉了揉我的腦袋,然後牽著我,走進了老宅。我回頭看著空蕩蕩的道路,難過的想著,他是不是和爸媽一樣,坐了車子,就再不會回來了。
後來在漫長的成長中,我也多次向祖父詢問薑邱的下落,祖父都閉口不談。
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再後來老宅也漸漸沒落了,我和老爺子也搬到彆的地方。
時過境遷,當我漸漸的將幼年時的記憶慢慢封存起來時,他卻再次回到了老宅,回到了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