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的聲音在鄉路上越來越近,一路戴著耳機,雙眼粘在MP4上無法自拔的路垚不得不暫停了電影,摘下耳機揉了揉耳朵抱怨著下車來。
外頭大熱的天氣,路垚貪戀車上的冷氣一直不肯下車來,同車的路淼早下去跟他另外兩個哥哥探看周圍的環境了。路垚下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前麵的車子裡,他媽媽也正打開車門下來。
路垚他爸原本還在跟兩個哥哥說以前這附近住的誰,原來那棵樹旁邊有個小水窪,看見金女士打開車門,連忙走過來扶著她,給她撐傘。
路森和路焱湊在一塊兒,路淼站在離他們不遠的樹蔭底下,都在望著夫妻二人笑。惹得他們父親路子夫一貫嚴肅的神情也不由得諧謔起來:畢竟這是一家人到鄉下來避暑,也不必顧忌平日裡那些大大小小的規矩,這回他們連保姆司機都沒帶幾個,就是想著在路垚出國念書以前一家人多相處一段時間。
可路垚站在旁邊,太陽鼎盛照得他隻能眯著眼看人,一點兒也沒覺得眼前的情景其樂融融,隻是覺得無聊。在家的時候爸也一樣是這麼緊張媽,有什麼好笑的?
都說水鄉怡人,舉目四望,傍岸皆是柳,湖中滿盛蓮。但路垚隻覺得熱慌慌的,叫人心煩,滿耳都是蟬鳴蛙噪,空氣裡荷花蓮葉的香氣都燒熱了一般,衝得人肺腑起火。
路垚很想再回車上坐著,但媽站在路邊上已經在朝他招手了。在路家最嚴肅的是父親,但誰要敢不聽媽的話,那才是真的大禍臨頭。
路垚關了車門,從空調冷氣裡出來這兩分鐘,MP4的屏幕上都冒出一層水霧來,路垚身上更是爭先恐後地湧出汗珠。路垚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手背上也都是汗,竟成了汗水擦汗水。
路垚走到媽身邊,剛好就聽見那摩托車的聲音響起來而且漸漸響得像是近在耳邊了,一家人轉頭看過去,就看見摩托車從不遠處的平房拐角後麵出來。從那個拐角到一家人所在的地方是一段不長的下坡,摩托車呼嘯著下來,路垚和父母站在路的左邊,兩個哥哥和路淼站在右邊,他們都往後站了站給車讓路。
但摩托車在下坡的一處路邊樹蔭底下停了,一個穿著白背心在太陽底下很是紮眼的男生停好車,從摩托車旁邊的腳架上提起一個鐵皮桶,往路家人這邊走過來。
走得近了,路垚才脫離那一口大白牙在太陽底下的反光,看清來人的眉眼。
可真行,好家夥,這濃眉大眼的。
看上去是個少年模樣,應該跟自己差不多大。
路垚心裡感歎一句,但沒開口,隻悄悄去看他手裡提的桶裝著什麼。他比這騎摩托車的少年還要高一些,都不用伸長脖子,隻是略低了頭就能看見桶裡的東西。水光粼粼的,太陽反著光看不清是什麼。
那白背心的少年一笑就露出滿口的大白牙,晃得路垚眼睛生疼。他一連聲告著罪但路垚真沒看出來有多少歉意。就聽他說著,沒想到主家這麼早就到了,原本準備捉幾條魚讓主家嘗嘗鮮的,結果半路匆匆忙忙地回來,這兩條小魚真隻能常個鮮了。
路垚順著他的話頭湊近了水桶去看,用自己的影子擋著,終於看清可不就是兩條小魚,通體銀白、身條細長,太陽光照在魚鱗上比水更反光,難怪不好看清。
少年一看就知道,麵前這些城裡人是耐不得熱的,恐怕連太陽都少曬。於是麻利地一邊作自我介紹一邊領路往宅子那邊走。
路垚看著他走在最前頭,時不時回過頭來說些近來宅子裡以及小鎮上的情況,不知不覺落到了一行人隊伍的最後麵。這樣就不會有人察覺到路垚根本就沒有順著少年所指的方向眺望四周環境,而是一直盯著少年看。
喬四,喬四,他說鎮上的人都這麼叫他。路垚看著他加重了線條的眉眼,看到讓南方水鄉裡滾燙潮悶的太陽曬勻了的蜜色手臂肩頸,看到他穿了夾趾黑色涼拖的一雙腳,走路的時候腳後跟抬起來,露出沒有被太陽曬到的腳心,是他身上原本的白。路垚隻看了一眼,忙撇開眼去,不敢多看,好像倒比太陽底下白晃晃的背心更刺眼嘞。
喬四把他們帶到宅子裡,打開了門,又將鑰匙交給隨他們來的保姆,路垚裝作和他哥哥姐姐們一樣在觀察這棟水上樓宅的家居布局,卻一直留心著喬四的舉動。
路垚看到他低了頭仔細地講說每把鑰匙的作用,年輕伶俐的小保姆在少年靠近的呼吸中忍不住紅了耳廓。喬四沒注意到,路垚倒是注意了,鼻子裡噴響一聲,也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喬四交代完,把手中的水桶也交給那細眉小臉的姑娘,轉身跟路先生說了兩句話,指了指一個方向然後便笑盈盈地走了。路垚一直站在二樓上麵,好像在看陽台以外的風景,等他走了才下樓來。
見那名叫瑤琴的小保姆拎了水桶跟先生太太說了什麼話,轉身就要下去,路垚半路上截住她,跟她要了桶裡的兩條魚玩兒。瑤琴想小公子說得也對,兩條小魚哪裡上得了桌,就連魚帶桶交給路垚了,隻是離了手倒覺得有些不舍,走出去兩步還轉頭看了一眼。
路垚提了魚自個兒蹲在一邊逗弄,路淼幾個過來看了看也覺得這魚長得漂亮,銀燦燦的,吃了可惜,叫他好好養著,要不願養了也放回水裡去,彆白白讓魚在桶裡餓死了。路垚滿口答應了,心想著我不要時你們不說話,我要養了又來支使我怎個養法。
心裡堵著,路垚就不說話,隻聽他們說。
這樓裡表麵都用竹木裝潢,四方開窗八麵來風,樓宅三麵環水,隻有一麵以石橋與道路相連。樓宅坐落在一處水灣裡,石橋連接的鄉路對麵是緩緩隆起的小坡,種了翠竹橘樹,一眼看過去滿是沁脾綠意。
環水的三麵隔了段乾淨水麵,再往外都是擠擠挨挨的蓮葉荷傘,圍成一個半圓環圈在樓宅外頭,顯見得是特意布置過的。從一樓外側的竹台看過去,一眼隻能見到荷葉背後還另有水域,卻不知道這荷葉是蔓延出去多遠才斷開。
樓前小坡上吹來的風有柑橘葉香氣,又混雜著竹片味道,從水上吹來的風又是陣陣荷葉清波。
從塵土飛揚的大太陽底下陡然來到這地界,喜得一家子人都眉開眼笑的,連路淼也直說,平日裡隻在賬本上看見有這麼一處宅子,倒不曉得原來是這樣一個好地方。
路垚出門在石橋邊折了根狗尾巴草回來,抱著鐵皮桶逗弄那兩尾光滑修長的銀魚,支棱著耳朵卻在偷聽家裡人談說方才引路那少年的身世。那個少年的生活畫麵便伴隨著魚尾擺弄的水聲沁入路垚的意識裡。
父親說,這宅子地方偏遠,家裡少有人想得起來,平時就隻有一對祖孫在此看顧。
母親補充道,那孩子的外祖母過去也是這宅子裡的家生仆人,後來兵荒馬亂、浪潮改製,不再興舊社會的一套了,宅子裡生活了幾代的人家也各奔東西。隻有那老太太留了下來,外公便將宅子交給她打理,一是憐惜她男人當了兵再沒回來,讓她照看這宅子好留給她一個棲身之所;二也是將此間交給知根知底的人到底放心一些。可老太太性子倔強,一向隻住在湖灣過去山脊背後的另一處臨水木屋裡。據說那是她成親的地方,她固執地待在舊屋裡,隻三五日過來看看這邊宅子有無異樣,略作清掃。
路淼自十三歲起就跟著母親打理這些家產瑣事,以她過目不忘的天資,雖隻是匆匆略過,對這宅子的近況也了然於心。
見母親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有些累了,路淼便接著跟家裡這些不通俗務的老少爺們講述下去。
原來那老太太新婚不出三天,丈夫就被征入伍離了家。在外的新郎官一年半載沒半個消息回來,新娘子卻已經有了身孕,後來輾轉收到丈夫死訊的時候,女兒都已兩歲多了。
老太太的倔性是從年輕時候就有的,上門勸說她改嫁的人都被洗衣槌轟了出去,從此便是她一人帶著女兒過活。她手腳伶俐心思敏銳,獨個兒帶著女兒的頭兩年確實是過得艱難,後來孩子大些她的日子也好了許多,娘兩個相依為命倒比彆人一大家子的負擔要鬆快些。
可即使是這樣清貧的簡單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據說她那女兒生的格外俊俏,從小便是聞名十裡八鄉的美人胚子。雖然有這宅子和外公的名號鎮著,無人敢來這方圓二裡地撒野,但禁得住外來的狼卻拴不住裡頭的美人心。
老太太的女兒還是跟一個路過的軍官走了。據說那天早上老太太起來看見女兒房間裡空蕩蕩的衣箱,立時就哭了起來,直從日出哭到了日落,從此就把眼睛哭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