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雖然半瞎著眼睛仍儘職儘責地打理田地、掃拭這舊宅,獨個兒這樣過活了兩年有餘。
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夕陽餘暉裡走回她那冷清孤寂的小屋,門前卻擱著一個包裹,舊布破棉團了裡外三層仍顯單薄。天色暗了,老太太眼神本就不好,更不知道這破包囊裡不聲不響的,裹著什麼東西,拿手指一探,輕飄飄軟綿綿的,竟是個嬰孩。
聽說,那天一向輕言細語沉默寡言的老太太,罵人聲直傳到了二裡地外最近的鄉民家中。
可就是這樣大罵了一場,老太太還是照養起孩子來。附近也有那無法生育的夫妻聽說了這來曆不明的嬰兒,希望將孩子帶走撫養。老太太時隔多年,再一次舉起了她的洗衣槌。好心的夫婦不明白老太太怎麼如此固執,年長些的老鄉親湊前去看看那孩子的五官,回來歎口氣勸走了憤憤不平的小夫妻。
其實老太太倒看不分明孩子的長相,還是後來那孩子逐漸長大抽條,才有人在老太太麵前提起這孩子和老太太的女兒真像,活脫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老太太為此還生氣了,說我養大的孩子憑什麼跟那不孝女像!要像也得是像我。直逼得那多嘴的老鄉民承認小男孩更像外婆才肯罷休。
路淼講到這裡,先前惹得一家人唏噓的惆悵倒消去不少。路垚知道三姐這是看到母親為老太太的故事感觸傷神才特意說了一段趣聞,其中有多少是杜撰成分倒不得而知了。
路垚一向懾於他姐的淫威,不敢造次,他二哥卻是人如其名風風火火的個性,當下就開始拆路淼的台。
路焱質疑路淼所說如此生動,難道親眼所見不成?路淼就回擊既未親眼所見,又怎能定論自己聽到的就是虛言妄語?
以往路垚對於二哥和三姐的爭執是喜聞樂見的,畢竟家裡也隻有二哥會站在他這邊跟三姐彆苗頭,許多時候路垚隻在心裡想想從不敢表露在三姐麵前的心聲,二哥都會代勞。所以家裡雖然大哥和二哥相處的時間最多,路垚和路淼相處的時間最多,路垚最親近的人卻是他二哥。
可今天路垚卻並不想看二哥跟三姐的唇槍舌劍了,反正二哥一向也討不到多少好處的,不如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所以路垚打斷了兄妹倆的你來我往,突然抬起頭來開口詢問,“後來呢?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路淼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出現了疑問的色彩,倒令路垚有些驚訝了,他以為自己在三姐麵前永遠都會是透明的呢,原來三姐也會有對自己產生疑問的時候。但那疑問一閃而過,要不是路垚早已習慣揣摩他三姐的細微表情,根本就不會發現,因為連路淼都隻是直覺上產生了一絲疑惑,自己並沒有察覺到那絲異樣。
後來,哪有什麼後來,那孩子就是今天見到的喬四了,老太太不肯給喬四起個正經名字,說是有了名姓就再管不住了。據說孩子被發現的時候就在通往路沿的木橋橋頭上邊上,老太太乾脆就讓孩子姓喬,小名叫四兒,彆的人也就喬四、喬四地叫起來。
老太太看得緊,仿佛是為了杜絕再發生女兒那樣的事情,從不許喬四離開她視線,直到喬四八九歲了也沒讓他去上學。還是鄉裡的乾部摸排義務教育普及度的過程中,不厭其煩地給老太太做工作,最後才讓老太太鬆了口。所以喬四雖說比路垚還要年長個三歲,今年卻才剛剛中考完,跟十六歲的路垚同屆。
路垚聽到這兒走神想著原來他比自己還要年長些,從外表可一點兒看不出來,也是,自己本就比同齡的人長得快,初中三年從第二年起他就是全校最“突出”的人。再說那家夥一張娃娃臉,笑起來一口白牙跟卡通畫似的,當然顯小。
父親路子夫聽聞喬四與路垚同屆,便多問了一句,成績怎麼樣?
路淼搖搖頭,這她哪裡清楚,她也不過是聽那些經理人彙報資產狀況的時候提起兩句各地的趣聞軼事,有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人家沒說她當然也不會想起來問。
路子夫點點頭,“今天看見這孩子倒也是四肢健全濃眉大眼的,如果有心念書,說不定咱們也能幫一把。”
到此一直沉默著的大哥路森卻說,“父親不必費心了,您是好心,彆人卻不一定需要。今天他來時候騎的那輛摩托在城裡不稀奇,在這鄉下要放在過去可是比娶親送嫁所需的三大件更罕見的物事,他們祖孫相依為命,按常理來說哪能買得起這樣的物件。”
路森一向觀察入微,言必有物,路垚知道,雖然父親嘴上並未承認,但近來已越發重視這個大兒子所言。聽到路森這樣說,路子夫那顆濟世懷民同時也嫉惡如仇的心便促使他皺起了眉頭來,惹得母親執起他的手摩挲安撫。
路焱卻不以為然,“我看他說話爽快、為人敞亮,沒什麼不好的。哥,我說你就是心眼太多,這都什麼年代了,難道人家祖上在地裡刨食,到了這輩兒還得一門心思種地不成?我可聽人說這江南山水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你可彆小瞧了彆人。”
“你又懂了。”路淼也不會放過拆路焱台的機會,有時候路垚覺得他們倆名字起得真對,要不怎麼說水火不容呢。
眼看路焱嘿一聲,又要與路淼爭論起來,一家之主的主心骨——路夫人金夢書溫言道,“好了,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隻要不是傷天害理,咱們又有什麼理由去橫加揣測乾涉?我看那孩子爽快伶俐目正神清,應當不會是壞人。你們幾個以後碰到他,也彆說話沒遮沒攔的,知道了嗎?”
金女士一錘定音,路家上下一致應聲,惹得金夢書忍不住淺笑起來。氣氛頓時鬆活了,路淼去安排保姆歸置行李、起用廚房,路子夫攜著夫人往剛收拾好的臥房去略作休息,路森和路焱在一樓大廳裡談論著他們在學校共同的朋友和老師,路垚抱著鐵皮水桶一直往樓梯上麵走,走到三樓就是儘頭了。
為構造穩固的原因,三樓隻有兩個房間,實際能住的隻有一個。從樓梯口上到三樓是一座兩麵無牆的飛簷角亭,亭子不大隻放了一張石桌四條石凳。一條紫藤蔓條瘋長的廊道連通這亭子和另一端的房間,中間是大太陽照耀底下繁茂生長的三角梅和番石榴、矮芙蓉、朱頂紅,山杜鵑。這時節該落的未落儘,應開的正含苞,繁茂的擠擠挨挨。
挨著另一頭房間的地方竟種了一棵細瘦的藍花楹,不知是誰把這撫天之材種在了頂樓陽台上。失去地氣滋養令它的樹乾單薄,頗有些營養不良,但入夏剛落儘了花、抽條的葉又這樣繁密茂盛,看上去陰涼喜人,與廊道中濃盛垂落的紫藤相得益彰。
路垚看看涼亭,掃視過繁花盛放的天台,下樓喚人把三樓那間能住人的屋子收拾出來。路森和路焱早就上去看過了,嫌那房間白天頂著太陽曬,待不住人,也這樣勸路垚在樓下另挑一處地方。路垚說上麵靜,而且那些花開得喜人,他看了就高興,先收拾出來住著,要是真待不住再下來也不遲。
路淼上去看了看,江南的天氣雖說是熱,倒還不必擔心大太陽一直照曬著,這不,剛才還豔陽高照的天氣,這會兒已經有密密的雲飄了過來。路淼取了鑰匙打開那房間,感覺裡頭雖然灰塵不少,但並不烤人,便允許路垚住進去了。
可得了路淼首肯,路垚卻又有些不高興了,抱著鐵皮桶坐在廊下寬木欄上,眼望著天台上恣意生長親密相挨的綠葉與繽紛發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以前他並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對,從小家裡人就已經給路垚安排好了一帆風順的道路,路垚也從來不會想假如脫離了這條道他還能做什麼、怎麼活下去。
可逐漸,他總覺得自己習慣了慵懶,習慣了被安排、被保護的心,卻變得不安分起來。最明顯的就是他能感覺到自己對三姐越來越升騰的敵對情緒,也許正是因為路淼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他最熟悉和最依賴的人是路淼,所以當他對自己和周圍的一切產生模糊不滿的時候,那些過往習以為常的路淼的決定,也就令他產生格外排斥的念頭。
即使路淼有時是在按照他的喜惡來做決定。
就像現在,路淼答應了他的要求,他卻仍舊覺得氣悶。
水桶裡那兩條銀魚,為了適應水桶狹窄的環境,不得不蜷擰了身軀遊動呼吸,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扭曲了自己,卻總也得不到舒展的機會,始終都在撅著不自然的姿勢,幾乎令自己全身抽起筋來,也無法得到天生適應這桶中環境的身形。
瑤琴收拾好了房間,下樓去把路垚的行李搬進來,路垚提著魚桶走進房間裡去。房間外頭看著小巧,其實還挺寬敞,一張書桌、一門立櫃、一方寬敞的四柱木床,簡素清雅。
臨湖的寬闊窗口用竹簾擋著,拿一根杆子支起竹簾,就把湖光山色都放進這房間的視角裡來。路垚把魚桶放在臨窗的桌子上,隔著桌麵眺望遠景,這才看見繞著宅子的一圈荷塘原來是這樣倚紅疊翠、綿延稠密,直到被突出的山脊截斷,才停住了鋪張王國的腳步。
山脊後邊,唯有路垚這房間的視角才能看到一截屋頂,路垚猜想,那應該就是喬四祖孫居住的木屋。
這倒是意外之喜了,路垚望著那半截屋頂笑起來,似乎終於掃清了許多這些日子以來總令他看不分明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