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歡不知道為什麼父皇還是把她許給了宋大將軍。
及笄之年,為了能夠不被送去和親,令歡狠心跳下低矮的山穀,摔斷了腿,她以為一直對她寵愛有加的父皇會養她一輩子。
宋籍,宋大將軍,其父原本也隻是個不著眼的折州都尉,隻因其在這幾年西上的平亂中作戰勇猛,屢獲戰功,不僅賜了官職、金銀,還要將貌美的公主嫁給他——雖然是個破腳的——但也簡直是濫賞,近乎無度。
更何況,那宋籍原本也是有個相好的,隻不過誰讓他久戰不歸,那女子年紀又比他大上兩歲,怎能也沒個盼頭的便讓人直直的等?隻好嫁與旁人。
令歡看不透父皇總是那般鋒利的眼。
或許那宋籍才二十出頭便如此鋒芒,父皇怕他權勢太大,但又不能不用,便想了個法子適當壓製他。
大婚當晚,宋籍果然沒碰她,一年內的相處也是頗為冷淡。
令歡同樣守禮,她是正妻,把公婆以及宋府都照顧和打理得很好,她跛著腳跑上跑下,毫無怨言。
原本過了年,初二便是要回娘家的,可過年便是忙,府裡事物繁多,硬生生拖到了初八才讓她空下來。
父皇本就尚儉,初八的宮裡自然不會有什麼宴會,加上令歡親母逝於年關,這初八晚上的飯桌上,哥哥、父皇、那新得寵的貴妃,再加上宋籍,五人同在一處,竟然兩句閒語也沒有,皆是噤聲。
回去的路上,宋籍果然奇怪,向她問了起來,令歡沒有細答,隻說:“若是早些回,便不會如此”。
如果早點回去,她還能在宮中住上幾天,如此怎會沒有話聊?
令歡的話是責怪的,但語氣卻是平淡,好像方才說出口的願望其實可有可無。
令歡住的院子裡有棵桃樹,春日裡開了花,她才知道是棵桃樹。那棵桃樹瘦瘦矮矮的,乾癟得很,開的花卻鮮豔亮麗,那是比其他的都要深一點的粉紅。
令歡閒暇無事總是盯著它發呆,時悲時喜——僅為幾株花。
春裡涼得很,可是她不知。
過年這些天自然是少不了酒席宴會的,但過完了年,宋籍還是在外頭喝個爛醉才回來,令歡聞著那又酸又臭的酒氣直想吐。
於是就在早上他要出門時,令歡攔住他,給了他一枝剛剪下的桃花。
那顏色,紅的能擰出朱紫的汁液,淡的又溫溫涼覆上了一層清水。
宋籍,一個粗人,皺起眉問:“做甚?”
令歡塞到他手中,答:“頗美,與夫君相配”
令歡發覺他的手比她的熱上許多,才觸上,她便一下子放開了。
不好回絕,宋籍便收了。
晚上宋籍果然還是那副樣子,點不醒,況且這回還需令歡去接,他沒帶錢。
令歡跛著腳,還得扶著他,於是小小抱怨了一句:“宋將軍保家衛國,赫赫軍功,喝酒還要錢?”
宋籍或許神智不清,湊得極近,原是要貼近她耳朵訓斥,卻咬到了她細頸上的肉,身旁的人比他預想中要高出許多。
令歡被嚇到猛的推開他,可惜豬頭太重推不動,爭扯之中,他衣兜裡的桃花掉了出來。
令歡看到桃花便忽的靜了,她總是如此。
春天氣候好,婦人小姐們多聚會,令歡也常去,破腳的公主行事多不便,可她就是最喜歡紙鳶的了,哪怕她無法放其飛於空中,可光是看著那自由自在的樣子便心生歡喜。
佳人飲茶對弈放紙鳶,才子自然是忙於觥籌騎馬射箭的俗事了。
令歡不喜與宋籍一同出遊,他根本不在乎她,他甚至可以忘記把她帶回去,讓她傻傻的留在亭中惹人嘲笑,雖然史官應該不會理會這些無聊的流言。
令歡一邊看著初開的桃花,一邊和幾位待嫁的小姐一同做了些紙鳶,才做完,宋籍和幾個軍中的好友便也出現在了江邊。
令歡頗為掃興,便說家中還有事就要離開,宋籍卻向她走了過來。
“夫人做了紙鳶?”他問。
“是了”令歡答,急著要走,卻被他拉住,問:“怎麼不放?”
令歡發誓,他不愛娶,她也是不願嫁的,婚後她並未虧待他虧待宋家分毫,他何以總是這般有意讓她難堪?明天她就要進宮,稟奏聖上,宋籍欺人太甚,她要合離改嫁,嫁給誰都行。
令歡漲紅了臉,怒未發,卻聽到他說,“我可以背你”。
充滿氣的河豚一下子就癟了下去。
他見她愣著不語,疑惑道:“夫人不會?”
令歡反手握住他,笑言:“那便辛苦夫君了”
令歡摔傷腿以前還是放過幾次的,但現在手中的木柄構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令歡將那線頭轉來轉去也不知做對了沒有。
“原來夫人真的不會”他輕笑,戲謔顯然。
令歡沒說話,他們貼得太近,她可以聽到他胸腔內的抖動。
宋籍握住她的手教她擺弄,眉眼柔和。令歡想起那晚她將喝醉的他扔到床上時,他沒鬨,隻是安穩的睡下,既放鬆又沉靜,火燭斂了息,風也變得鬆散,真如見了桃花一般。
不知他說了什麼,就忽然跑起來,紙鳶也升了起來,令歡抬頭看,卻看到了不遠處他早已嫁作他人的心上人,他的老相好,令歡怎麼會不認識?婚前,那人的麵貌早已紮進了她的心裡。
令歡看到她的笑忽然僵在了臉上,殊不知當時自己的表情與其出奇的一致。
令歡終於醒悟,從他日日借酒消愁到如今拉著她演戲,他是沒有變的,他們是沒有變的。
這下子,令歡再也不想放紙鳶了。
“我想回家了”
此話一出,宋籍便停了下來。
令歡從他身上下來,慢慢收線,整理齊後交給了一旁的隨從丫鬟。
令歡要走,宋籍自然是要送的,可她現在厭得他緊,“我自己可以走”。
宋籍坦然,“我也要回去”。
令歡隻想拔了頭上的簪子刺他個百八十道。
“我想吃桃花糕”
市集與歸途不同路,宋府在北,商鋪多集中於東,而他們如今所處為西郊。
“那便先去買”
“你去買,我要回去”
被不喜歡的女人指使,宋籍自然不悅,但他還是應下了。
但是大老遠買回來,她還是不高興。
她要把紙鳶燒了,把桃樹燒了,把整個宋府都要燒了。
當然,公主麵上還是高興的,她開心地接過紙袋後就立即給婆婆送去了,婆婆自然也是歡喜的,直誇她懂事有孝心,留著她聊了好些會兒。
但聊的內容就不大好了,婆婆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子嗣、傳宗接代之事,結親也有一年半載了,該有點眉目了。
令歡倒不甚在意,她覺得宋籍可以納妾,挑幾個能入得了他的眼的,大家的日子也能過得舒心些。
還未等令歡燒樹呢,桃花就凋謝了,夏天來了。
去年的夏天她剛來宋府不久,因為初次接管後院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如今得心應手之後,也不過是一些瑣碎的小事罷了。
夏日裡熱得慌,令歡恨不能整日泡在水裡,宋府的宅子是皇上賜的,就像他早就計劃好了要將女兒嫁給宋籍一樣,這宅子大是不大,但他們的婚房布置得很是奢華,不僅有寬大的床,房內還有浴池。
但令歡的理想是無法實現的,因為顯然軍中事物勞重,宋籍每次回家時都被汗液浸濕,那浴池,當然是他先用了。
晚上也罷,他中午也要回來洗,令歡的發髻上很少插尖銳的器物了,都是些圓滑的珠寶,因為怕自己會想不開,忍不住。
令歡一開始當然不知道他中午會回來,去年多生澀,總是忙,她也未曾留意。
那時她泡在水中,他忽然進來,場麵一度十分尷尬,再加上令歡當時閉著眼,還以為是女傭。
他淡淡地,麵色很平靜,“怎麼在這睡?”
令歡驚叫著,扯過浴巾遮住身體,“你,你怎麼來了!”
“夏季濕熱,身上又黏著汗,很是不快”說著,他便開始解衣。
“好好好,你先彆脫衣服!”
令歡慌忙製止他,並從浴池中上來,浴巾拖著厚重的水很難能將她的身子裹全。
“怎麼?”
他脫的很快,三兩下便隻剩了一件單薄的內衣,露出了半身精壯的□□,戛然而止。
令歡拿上自己的衣服,跑出去,與他擦身而過,“沒事,你洗吧!”
出去後看到房門大開,又驚呼,“你怎麼不關門?”
所幸無人路過,令歡把門關起來,在房中穿好衣裙,狂跳的心才慢慢地冷靜下來。
他洗完了也就走了,沒同她說什麼,隻是過了幾天,簡單的沐了浴後竟來問她,吃不吃冰棍。
令歡搖搖頭,她不是不想,她是公主,民間的吃食不是沒吃過就是吃不習慣,她隻是不知道他又想拿她做些什麼。
“難道夫人這也不會?”
他出聲輕薄,令歡沉著臉,“那你……拿過來,我吃便是”
“這東西府中沒有,要到街上去”
也罷,演得了一回,便能演第二回,令歡答應了。
可是他那心上人久久都未出現,頭頂上的太陽是愈來愈烈,令歡有些煩悶。
宋籍拿了兩根冰棍,令歡接過,卻沒有立即吃起來。
宋籍咬了兩口,看著她,不免又要說……令歡便伸出舌頭試著輕輕舔了一下,果然,宋籍在一旁笑得不能自己。
“我不吃了”
令歡將冰棍遞給他,隨後又不忍說道:“彆笑了……”
宋籍終於正經起來,樹下陰涼,可光線還是紮眼得很,令歡看不清他,隻覺得周身都是熱氣,隻有拿著兩根冰棍的他的身上有些誘人寒氣。
宋大將軍真是,冬暖夏涼,好器物。
“你咬,然後含在嘴裡便可”
他是真當她是個什麼也不會的公主。
令歡搖頭,“太冰了,我咬不動”,就當她是嬌貴罷。
“不會,你試試,會很爽快”
他的嘴裡咬著冰,示範給她看,令歡發現此人唇薄,和他的眸子一樣清薄。
令歡當真是騎虎難下,隻好聽話地咬了一口,瞬間,冰得她麵目皆是扭曲,但也確實解暑,至少沒那麼暈了,能看清東西了。
看公主實在吃不了這些野間小食,宋大將軍終於作罷,“給我吧”。
令歡得以解脫,又消了暑熱,心情大好,她看到宋籍額上冒汗,甚至用自己的帕子幫他擦了擦,宋籍頓了頓,又見她嘀咕著,“看來你蹲錯了點?”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接觸變得越來越多,宋籍好像很喜歡逗著她玩,帶她走山看水,她跛著腳,他會經常背著她,第二年過年的時候,他甚至讓她在宮裡多住幾天,雖然第三天便馬不停蹄的來接她,但似乎……但令歡並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年才過不久,婆家又開始同她說孩子的事。他們一直睡在一起,但一直都很規矩,桃花又開了,令歡又開始發呆,時常憶起往事。
婆婆給了她許多香料,她自然知道是作何用,無非是催情,收下後就她扔在櫃子裡,一次也沒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