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到了西邊大柳樹的樹杈中間,隨著校工焦老伯搖著鈴鐺,一天的學習結束了。
何漾快速收拾好書包,作為班長,他每天都要負責檢查班級衛生情況。等把門窗全部關好,學堂裡已不剩什麼學生了。
何漾已經初三了,放學時間晚了很多,他走出校門,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天光暗沉,十一月的涼風拂麵而來,吹得他打了個哆嗦。
路燈大概是年久失修了,忽明忽暗地閃著光,何漾一眼就注意到了路燈下的身影,懶散地坐在自行車上,手隨意的擱著車把,眺望著遠處的麥田,何漾愣愣地看著。
——那是江落!
那身影突然回過頭,兩人的視線相接。何漾仿佛在那麼暗的環境下看清了那人眼中的熾熱。兩人的心都是一顫。
江落朝他揮了揮手,何漾快步走過來。回憶裡那人高挺的鼻梁和此時相重合,他一時語塞。
“怎麼?不認識我啦?”江落道。
“沒”,何漾摸了摸鼻子,“江落哥。”
江落注意到了他凍紅的鼻子,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何漾身上。
“這麼大了都不注意身體。”他說,“還跟小時候一樣。”
這話一出,何漾不禁鼻酸。三年前的江落真是“無惡不作”,春天上樹取鳥巢裡的鳥蛋,夏天抓蟈蟈鬥蛐蛐兒,秋天踩落葉,把落葉扔到彆人領口裡,冬天用雪球砸人玩兒,用彈弓到處打石子兒。一次打碎了鄰居劉濯的墨鏡,而從小眼睛出了毛病的劉濯失了墨鏡這道“護身符”,上學路上不小心摔下了水塘。江落看著滿不在乎,心裡卻著實過不去。到處打聽才知道墨鏡這洋玩意兒隻有上海才賣,便去了上海,這一去就是三年。
那時,街坊裡的大人都說江落這孩子太淘氣,這麼愛欺負人,長大了要吃大虧的。但何漾知道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那劉濯仗著自己的父親是教導主任,故意刁難他這個班長,江落看不過去才給了他一拳,沒想到下手重了。
三年過去了,眼前的少年逐漸褪去了當初的那份青澀,下頜線愈見鋒利。
“呐,給你的,”何漾仍沉浸於回憶,江落從自行車另一把手上拿過來一個小袋子,“從上海給你帶的,打開看看。”
何漾小心翼翼地接過,袋子裡是一塊海藍色的絹布,柔順細膩的布料讓何漾非常滿意,是小鎮裡買不到的那種上等布料。
何漾從小就跟著鄰居丁伯伯學刺繡、織衣,還畫得一手好畫,對上等布料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對這禮物愛不釋手,朝江落笑了一下。
“怎麼不早點兒寄過來啊?”何漾嘴上卻忍不住埋怨道,“三年了都不知道寫個信來。還是不是朋友?”
“寄信還得買郵票填地址,亂七八糟的我搞不懂,就怕寄錯了。”江落揉了揉何漾的腦袋,細軟的發絲摸起來特彆舒服,“再說了,這禮物嘛,當然是要親手送的才好。”
何漾被一句話晃了神,“謝謝江落哥。”他說。
“你喜歡就好啦,”江落擺正自行車,“很晚了,送你回家吧?”
何漾動作麻利地上了自行車。
他斜坐在後座上,望著路邊光禿禿的麥田,田邊的幾戶人家亮著燈,飯菜香順著晚風吹向整個田地。
何漾生活的巷弄叫“米字巷”。橫著的這條叫橫米字巷,豎著的叫豎米字巷。何漾問過媽媽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媽媽說大概是因為米字巷從空中看很像小孩子練字的田字格吧。
江落是米字巷裡最富有的人家,在街頭開了一家超市,不過江家有十個孩子,賺的錢平攤到十二個吃飯的人頭上也就不算多寬裕了。
兩人的結識也很有戲劇性。江落從小不服管教,經常在外麵瘋玩而不在家吃飯,過了大家的飯點,父母便不會多管他。一個十歲的夏夜,江落走到豎米字巷陳家奶奶的地裡,想挖點地梨吃。
踩在麥子上的簌簌聲傳到陳家奶奶耳朵裡,那暴脾氣的奶奶大罵道:“江落!又來偷東西?!”
江落朝她做了個鬼臉,索性也不貓著腰,躲躲藏藏了,直起身子往稻田深處跑。
“江落!你個小癟三!狗咬腳後跟啊?不怕跑丟魂啊……”
陳家奶奶的聲音越來越遠,江落放緩了步子,撥開一叢麥子,一個小男孩兒安靜地坐在田裡,手裡拿著一支鉛筆,在紙上塗塗畫畫,身旁還放著幾根驅蚊子棒。
那男孩兒抬頭,他聽到了剛剛陳家奶奶的罵聲,說道:“江落哥哥?”
那脆生生的聲音惹得江落欺負人的心大起
“喂,你叫什麼名字?”他叉著腰,“不怕我?”
“我叫何漾,水波蕩漾的漾。”何漾認真地答道。
“你……”
“我剛在田裡挖到了地梨!”許是一個人孤單地畫了很久,沒等江落說完,何漾就興衝衝地打斷了他。
“給你吃呀。”白淨的手掌上躺了三個地梨,還有一些棕色的斑——是皮沒剝乾淨。
江落一腔話都憋了回去,大喇喇地在何漾旁邊坐下,邊吃邊說:“你怎麼在這兒畫?”
何漾拿著筆的手頓了頓:“這兒比較安靜,沒什麼人。”
“但我知道你會在這兒啊,以後我天天來,撕掉你的畫,怕不怕?。”江落衝他挑釁地挑挑眉。
“不怕。”何漾隻是厭惡那些會在他拿起畫筆時對他指指點點的人,而江落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自顧自拿起畫筆
“你看他儘乾些女生乾的事兒。”“真是怪人啊。”尖銳的話語刺著他的心,何漾煩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