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張崇邦開始做夢。
一開始他並沒有發現這是夢,後來那種熟悉感像一把箭穿過他的後背。記憶不會有如此清楚連貫的麵孔,這隻能是一場夢,一場四十年不曾造訪的清明夢。
他能看見瀑布,水流就在眼前,但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冰涼的觸感。他隻是能看見水流,能感覺到窒息。水流像一種不可抗衡的力量,從頭頂灌注手腳將人緊緊裹縛,他伸出的手總是落空,能夠救援他的空氣就在薄薄一層透明的水體外,卻無法觸及。
他感到一陣下墜,似乎不可阻擋。
一隻手阻擋了他。
一隻綠色的手,從溺水人扭曲的視覺看來其實更像是水鬼的手,他下意識地反抗。那隻手非常強壯,擋開他驚慌的肢體卡在脖子下將他抬出水麵。
空氣與呼吸,在水流離開的時刻將靈魂重新擠入身軀。
手腳奮力一掙,他醒了,夢境被遺留原地。
張崇邦下意識地看向身旁,而後輕輕將自己放回原位。他睜著眼等自己完全清醒,可是清醒的大腦問他:這夢境隻不過是記憶的重演,記憶並不能讓他驚怕,為什麼夢境卻催促他逃離?
那時候是剛上中學吧,幾個同學打賭,淩晨溜出家門去海邊比賽遊泳。結果有個小子在海裡抽筋,張崇邦去救他,險些把自己也折進去。幸好有路過的PTU,綠色的短袖軍裝把海水攪成了綠色,也才攪回兩個小皮孩的魂兒。
救他那個人就是姚若成。
後來他每天上下學都注意街上的PTU隊員,卻一直沒找到救他的那個人。上岸沒堅持片刻他就力竭昏迷,他本來隻是想當麵道個謝。
再後來,因為這句感謝,他去考警察學校。
睜著眼看見一片黑夜,閉上眼再將手蓋上去,也並沒有什麼不同。以前他習慣將眼睛睜大,再看得清楚一點,所有的罪惡,所有的陰影,他都用一雙眼睛去看,從皮膚看到骨骼。剛入重案組的時候姚sir就對他說,當警察的雖然一天手術台也沒上過,一雙眼睛卻要比X光更能照見人。
這話他改改字句就說給了邱剛敖。
不過不是在警隊裡,是在葬禮上。邱剛敖父親的葬禮。
張崇邦那時候到重案組也有兩年時間,但他不喜歡交際往來,除了同組同事婚喪嫁娶,就隻有姚sir喊到才去湊人頭。對他來說再棘手的案子也沒有酒桌上推杯換盞來得曲折複雜,他寧願去對著檔案室裡落灰的舊案卷也好過看著這些心口不一的麵具,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說著那些話咽下酒菜的。
在路上姚sir才告訴他這趟是去參加葬禮,隔壁CID的高級督察邱sir跟重案組有過合作,當時姚sir還是見習督察。
“那時候我都是新入組的背景板, Case由CID和重案組聯合辦理,我們這種肩膀剛換上星星的角色隻能做做記錄傳傳文件跑跑腿。但我印象這麼深刻不是因為那是我經曆的第一個重大案件,而是辦案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什麼?”張崇邦記得自己當時有想過不接話,姚sir這個人就是這樣,外表看上去一副硬漢氣派,說話處事卻掐細節,特彆讓張崇邦想起讀書時候喜歡在課上提問的那個地理老師,一邊提示一邊引被點中的同學回答,直到聽見想要的答案為止。張崇邦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點中的同學,要是不對答案產生一種“興趣”,“老師”就會一直等待不放人坐下。
“邱sir的愛人也是一名警察,O記的鐘督察。兩口子一個賽一個地忙,三年前這邊連夜加班組案的時候,O記在一次行動中跟□□發生火拚,鐘督察中了三槍,當場身亡。”姚sir似乎說不下去了,停下來搖搖頭。
張崇邦卻被他描述的悲劇抓住,當警察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心理準備,可是近在眼前的案例那種真切仍不免催生好奇,“那邱sir是?”
“邱sir......說起來隻能講這是命。你也知道,CID的工作比我們更雜更亂,愛人去世以後邱sir更是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他心裡難過,誰也勸不住他。沒想到短短這幾年熬出病來,這次也是熬了幾個大夜,聽說案子剛剛結束,整理卷宗的時候心臟病發去世的。”
車子裡一陣沉默,姚sir似乎有些後悔告訴張崇邦這些,清清嗓子接著說,“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打退堂鼓,咱們這行什麼意外都有可能,你啊彆那麼硬頸,該軟和的地方就讓兩步下來,彆仗著年輕氣盛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工作要做,日子還是得過。”
崇邦望著窗外,像答題一樣回一句,“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