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sir從後視鏡瞥他一眼,半點也看不出那張臉上“我知道了”到底是知道什麼了。
葬禮在青山公墓,張崇邦聽見幾個女警低聲交談,說地方是邱sir一早就選好的,在鐘督察身邊,就好像是邱sir已經預想到了自己的生命也不會逗留太久。
蘇格蘭長笛吹起來的時候,張崇邦才看見站在最前麵的那個身影,穿一套不太合身的西服,也或許是身體並不合襯衣服,肩膀像兩隻翅膀一樣伸出去,衣擺卻空空蕩蕩地隨著山風在他身板上敲打。張崇邦看了一眼,低下頭去默哀,可是他並不認識躺在墳墓裡那位,合攏的眼簾上隻出現剛才看見的身影,張崇邦是在為那身影難過。
默哀以後由親屬灑下第一把土,張崇邦看見那個顯然還未長成的身量向前走,他險些喊出聲來,還以為那孩子是要走進墳墓裡去。幸好他隻是蹲下抓起一把土,拋向張崇邦看不見的深坑。然後他轉過頭來離開,讓出位置給父親的同事們。
果然如張崇邦所想,那張臉上還帶著一些嬰兒肥,是個少年模樣的男孩子。隻是比他猜想的好看許多,當時他有這麼想著,卻沒有發現自己以往知道什麼是對錯,知道什麼是善惡,卻還是頭一回發現美醜。
儀式結束以後,姚sir跟幾位長官一起討論,張崇邦悄悄地溜走了。他在公墓裡躲避著人群,好在這裡大部分都是CID和O記的警員,與他並不相熟,因此他來去也無人注意。
站到一顆足夠望見人群又不至於引人注意的山毛櫸下,張崇邦抹去額頭兩排細汗,正準備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卻聞見一股煙味。左右並沒有半個人影,張崇邦隻好繞過三人粗的樹乾走到樹身背後。
正是那個少年,抱膝蹲在樹根上,手指尖夾著一根香煙徐徐燃燒。張崇邦清楚自己走路的動作並沒有刻意放輕,地上的落葉更是足以宣告他的行動,沒有理由不被發覺。
但少年還是那樣抱著自己,偶爾回過手來吸一口煙,然後就望著山下綿延的樹梢慢慢吐出白霧。香煙在他耳畔和口鼻中一同氤氳,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從單薄的身軀裡離開。
“幾時學會抽煙的?”
少年撇過臉來望他一眼,隻一眼就轉回去,看得張崇邦心頭一跳:那張臉弧圓的輪廓上眉眼利得像把刀。張崇邦被刀尖亮芒刺得垂眼,料想這少年脾氣桀驁,恐怕不會搭理人。
“不記得了。”隨著白煙慢慢飄出的話也像霧氣一般,山風一吹飛快消散了。
他記得自己當時看著少年背影,認為他身板太薄,正打量怎麼訓練才能讓這孩子長點肉,卻突然得到回應,一時間被打斷的思路無法接續又難以立刻進入下一個話題。張崇邦愣在了那裡,腦子沒轉動的時候他習慣找點手上的事情填補空隙,於是他半蹲下去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瞄著下麵斜坡上冒出頭的樹冠扔,那石塊鏟過樹冠蹦到下一顆樹的側稍,去勢不減一連穿過五棵樹引動層林俯仰搖蕩。
白色襯衣一轉動便引起日光的反耀,張崇邦扭頭就見少年呆看著那片林稍的模樣,燒到半截的煙還在他嘴上燃著,扶在腮邊的那隻手把臉上的軟肉從指節縫隙裡擠出來。
記憶如此清晰,險些令張崇邦誤認為一場夢。
如今回想起來,就算真是夢境也會被他衝口而出的言辭打碎,“他們是好人,你的父母。”
“我沒見過你。”
“重案組見習督察,張崇邦。”見少年轉開了視線,剛才鬆動的神情也重鑄壁壘,張崇邦下意識地自我介紹,像是下一秒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少年沒有介紹自己,但也沒有起身走開,張崇邦接下去說到:“我覺得他們是好警察,也很相愛。”
少年嗤笑一聲,將餘下四分之一的香煙從唇邊摘落,睨他一眼,“你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連麵都沒見過吧。”
“是啊,”張崇邦承認道,“但是我們當警察的,不能等到上手術台才拿X光照人,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我想事實不會差錯太遠。”
少年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香煙,那是一隻骨節寬大卻瘦削的手,蒙在眼睛上,不像在遮掩視線更像在阻攔世界進入眼簾。他說,“對啊,你沒說錯,他們是很好的警察,也很相愛。多崇高,多正義,那我呢?我怎麼辦?”少年說著從手心裡抬起頭斜瞟向張崇邦,張崇邦對著他眼眶裡的水汽,比麵對姚sir唾沫橫飛的數落更著慌。
張崇邦答不出來,愣在原地。他不擅長做安慰人的工作,同組的兄弟姐妹還可以拍拍肩膀囑他放寬心,可是少年太單薄、太脆弱、太漂亮,他想自己是犯了個錯,不應該躲到這裡來的,那便不用麵對這雙將泣的眼睛。
眼睛閃了閃,收回它的光。張崇邦應該走了,卻還是在原地站著,他能做的隻有這點事。
在邱剛敖身上,他總是發現自己能做的不多,隻是存在,直到連他的存在也成為邱剛敖的妨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