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黃帶書生飄進府內,丫鬟小廝攙扶少爺表少爺進了臥房休息,喂醒酒湯脫鞋擦麵蓋被,伺候得精細。
待丫鬟退出屋門,隱在一角的阿黃帶著書生現身,聽著榻上如雷的鼾聲,“看清了吧,人家騙你錢拿去喝花酒,你先前不是說黑痣表舅嫌他窮待他苛責他讓他睡柴房麼,瞧瞧這待遇,人家溫香暖被你留宿破觀,還借錢給人家,蠢死了。”
書生望向房門,“我們走吧。”
“咦,不趁機胖揍他一頓麼,你不忍心,我打,你看著。”
……
書生未曾收拾騙錢的樊氏,同阿黃回了青陽觀。阿黃見人麵色無甚起伏,“我說,你怎麼好像一點不生氣呢。”
“樊弟騙我是他不對,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錢拿去花樓享受了總比吃藥強,他未害病亦是好事。”
阿黃一巴掌拍他腦門上,“怎麼蠢成這樣!”
白日裡,阿黃見識了書生的畫技,想讓書生給她做幅畫,不給錢的那種。書生爽快答應。
阿黃梳理發髻,擺好姿勢,書生動筆的一瞬,她驀地打破木凳上起身,走出去。
“怎麼了?”書生不明所以,端著墨筆追出去。
阿黃仰頭望天邊烏雲戲月,“我這樣子太醜了,畫出來也不好看,等我解了身上的毒符,你再幫我畫。”
視線打月亮上轉移到書生臉上,腫脹的臉頰將眼睛擠得像綠豆,趁著月色,格外有神,“笨書生,我告訴你啊,其實我很美的,一點不胖。”
書生切一聲:“才不信。”
“彆跑,有種你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
阿黃再沒說將人趕走的話,書生默契地留在道觀,錢不再借給樊氏,樊氏跟他鬨掰,宋文嘉掙到錢已住得起便宜客棧,但他仍舊每夜回青陽觀休息,每次都會給阿黃帶些吃食或是小玩意。
“那個騙子黑痣都上京去了,你不急?”阿黃吃著肉包子問。
“會試在明年二月,眼下時日還早得很,我本打算先入京拜師再參加來年會試,晏郡民風豁達,百姓喜愛我的畫,我多留些日子掙足了錢好買些拿得出手的拜師禮。”
阿黃的故事講完,客棧裡的幾位聽眾心裡頭多少明白些,不但阿黃對書生生了情愫,那笨書生怕是亦多少動了心,那拜師禮怕是借口。
幾人往樓下走,綠俏貧嘴說:“那書生長得不賴,看著穩重,笨是笨了點,但絕非坑蒙拐騙吃喝嫖賭之輩。可惜人鬼殊途,你要是個人,你們的婚事我就準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三三掃小鳥一眼,小鳥閉嘴。
一樓堂廳一角十分熱鬨,書生跟小重陽再稀裡嘩啦搖骰子,老花小花亦加入戰局。書生呼啦收走贏來的錢,眉飛色舞道:“各位,承讓承讓。”
方從二樓走下的幾位,目瞪狗呆。
小鳥:“剛才那話,算我沒說。”
阿黃將鴉殺戒給了三三,書生同阿黃向眾人道彆道謝,然後回了青陽觀。
三三送一人一鬼出門,望著兩道背影喃喃道:“寫鬼怪小說,擅畫畫,會賭博會逗人笑的書生。”
一旁的小鳥接道:“嗬,有點意思。”
小鳥欲跟蹤書生與阿黃的後續故事,跟掌櫃這請了假,化作一尾翠鳥飛去。
三三視線這才轉到對門的棺材鋪,“我該尋個時間去串個門。”
—
暮色中,書生將阿黃入畫,筆筆入心,渾然天成。阿黃瞧後十分滿意。
天黯下來,空中落了雨,雨敲青瓦聲中,兩人臨窗而坐,書生煮了一壺茶,提壺給阿黃倒了一碗,“你不是喜歡竹葉茶麼,此茶熱著吃青竹味更濃。”
阿黃端起粗碗喝一口放掉,“其實身為鬼,是嘗不出吃食味道更品不出冷暖的。我喜歡肉包子喜歡竹葉茶是生前的事。”
書生放了壺,欲言又止,耳邊隻剩淅淅瀝瀝惹人愁思的雨聲。
阿黃:“我知你想問什麼,我為何在青陽觀做了孤魂野鬼。”她望向簷外滴瀝瀝的水簾,歎口氣,“生前,我亦是有家人的,我本姓黃,字晚筠,黔江人,父親是黔江的縣蔚,我自幼養在深閨,直至及笄那年,被安排了婚事,悲劇也自那年啟使。”
黃晚筠的夫家乃當地有名的官宦嫡子,黃氏這門親算是高攀,若非因她貌美名聲在外,她這個縣蔚庶女斷不會尋到如此好親事,身為妾氏的母親也以女兒覓得好夫婿為榮,整個人精神煥發,想著苦儘甘來的日子到了。
雙方長輩挑了良辰吉日,黃晚筠出嫁的前一月,她與奶娘丫鬟去郊外寺廟祈福上香,因寺廟煙火太盛排了好長時間隊伍,歸家時天已黯下來,不料途徑柏樹林遇到劫匪將三人劫上山,唯有趕車的馬夫趁機逃了。
土匪見人貌美欲留下做壓寨夫人,奶娘丫鬟嚇壞了,黃晚筠極力維持麵上淡定,道出家父名諱及夫家背景,土匪一聽是官家之女,為了整個山頭的安寧,將人放了。
有驚無險的黃晚筠回到家中,等待她的是比山匪事件還要恐怖的劫難。
黃花大閨女被山匪劫走,徹底汙了名聲,夫家以最快的速度退婚,整個家族以她為恥,滿是期待的母親甚至一病不起吐血而亡。
父親為保家族名譽清白,對外道小女貞烈自縊而亡,暗中將她偷偷送往幾百裡之外的小道觀由她自生自滅。
阿黃嘬一口茶,“便是這座荒郊野外的青陽觀。”
書生蹙眉未言,阿黃繼續,“本以為離了是非之地亦是好的,不料這道觀並非清淨之地。”
道觀裡加上老觀主,總共四個人,除卻老到記憶模糊的觀主,其她道姑曉得她被劫匪劫走之事,無不冷眼待之,日常更是使喚她乾各種累活雜活。直到觀主仙逝,道姑們葬了師父後另投更大的道觀,幾個道姑雇了馬車將觀裡稍稍值錢的一並搬走,她就這樣一人被留在觀中,直至一個下著春雨的夜病死。
阿黃看窗外光禿禿的樹杈,“這是一株梔子樹,每年都開花,好看極了,我死的那晚,最後一瓣梔子花開敗,後來這株梔子樹也死了,一直枯到現在。”
“為何不去投胎。”書生終於開口說話,不似平日的明朗,音調極低。
阿黃笑笑搖頭,“沒意思,聽人說前世為女,大概來世仍舊女兒身。而生而為女,頗沒意思。投胎轉世又如何,不過重複上一世的悲哀,父綱夫綱人倫綱常,世人加諸於女子身上的重重枷鎖與歧視簡直荒謬可笑,無論是貧家女富家女亦都不能打破,還不如在這荒郊做個孤魂野鬼來得快活。”
窗外有潲雨飛濺,入了書生眼裡,眸底一片清潤溫和,他認真盯著阿黃說:“你非孤魂野鬼,你有我……這個朋友。”
阿黃笑笑,拍了下書生的腦門,“笨書生,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