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如風●已完結
夏眠&謝乘風
1.
丞相府的嫡出大小姐夏眠,是京城一位很有名的女子。
不是靠著才情出眾出名的,也不是靠著賢良淑德出名的,而是靠著——
頑劣的性子被人們所熟知。
可能有些剛入京的人會對此十分不解,問道:
“這丞相府的大小姐如此頑劣不堪,丞相大人和丞相夫人怎麼也不多加管束?”
通常情況下,久居京城的人聽到這個問題後,都先會冷笑幾聲,然後再慢悠悠地回答他:
“管?怎麼管?連皇上都管不住的人兒,你覺得誰還能比皇上有能耐,管的住這丞相家的大小姐?”
緊接著,知情的不知情的就全都沉默了。
即使夏眠有諸多不是,但那也不是他們能在背後嚼舌根的,畢竟,夏眠,他們得罪不起。
2.
夏眠也確實有豪橫的資本。
父親是當朝丞相,母親夏林氏是太傅唯一的女兒。太傅桃李滿天下,還是皇帝的老師,備受尊敬。
有小道消息稱,曾經皇帝還追求過夏林氏,想讓她入宮為妃,但是被夏林氏拒絕了,轉頭嫁給了丞相。皇帝也不惱,還賞賜了很多東西給夏林氏做嫁妝,甚至在他們成婚那天親自到場做他們的證婚人,之後威脅丞相若是敢對夏林氏不好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夏眠問過母親這些關於上一輩的舊事的流言是否屬實,得到了母親肯定的回答:
“是的,我一直都隻是把皇上放在好朋友的位置上,從始至終,我愛的,一直都是你的父親。”
“他也很愛我啊,你看,我就隻給他生了你和沅沅兩個女兒,而且我身子骨不好,可能無法再受孕了。他也沒有為了想要一個兒子來維持夏家的香火就去納一房又一房的妾,對吧?”
夏眠發現,講起父親時,母親眼裡是有光的。
這就是愛情嗎?
從小就活得沒心沒肺的夏眠不懂。
不懂什麼是愛情,不懂其他女子為何非要把自己框死在規矩裡,不懂為什麼明明不喜歡甚至是厭惡卻因為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心甘情願地跳進火坑,不懂為什麼女子一定要擅琴棋書畫知三綱五常。
不過,有一點,夏眠絕不會隨隨便便就找個人嫁了,哪怕彆人都覺得他好,夏眠也不會嫁,她要嫁給自己中意的人,嫁給她認可的人。
3.
夏眠第一次見到謝乘風,是在春日宴上。
春日宴每年都會舉辦一次,是朝廷專門為當年年滿十五歲的官家小姐進行及笄禮的宴會。
帝後和一眾皇親貴胄都會親自到場,為即將要及笈的小姐們送上最誠摯的祝福。
當然,你也可以把春日宴想象成另一種形式的修羅場。
畢竟……
這是各家小姐爭奇鬥豔的主戰場,她們在今天表現的好壞,不僅僅是影響了她們個人的風評,還影響了她們背後的家族。
每個人都想儘了辦法把自己打扮的雍容華貴,至少排麵不能輸給彆人。
但是夏眠不是這麼想的。
她不喜歡這些暗搓搓的小心思,何況這些官家小姐,不是循規蹈矩木訥無趣,就是一個勁地給在場的公子哥們暗送秋波,實在是討厭的緊。
堪比大型相親現場。
夏眠坐了一會,實在是忍不住了,東瞅瞅西望望,發現沒人在看她,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
她故意“誒呦”了一聲,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打翻了酒杯,酒水就全都灑在了她的衣裙上,好不狼狽。
而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幕,被一個坐在不遠處的少年,儘收眼底。
身旁的幾個官家小姐看見了,都開始幸災樂禍地嘲諷她。
“誒呀呀,這不是夏大小姐麼,怎麼弄得如此狼狽?”
“這衣裙這般好看,夏大小姐怎的如此不小心,就這樣弄臟了?”
“今日可是春日宴誒,夏大小姐就不怕丟了丞相大人的麵子麼?”
夏眠倒是無所謂,這些官家小姐多半都是因為嫉妒夏眠才會一有機會就諷刺她,對她陰陽怪氣的,夏眠早就見怪不怪了。
夏眠走到帝後跟前,一秒入戲,哭哭唧唧地跪下,開始掉眼淚,“皇上、皇後娘娘恕罪,臣女莽撞慣了,剛剛一不小心就將酒水灑在了自己的衣裙上,把裙子弄臟了。臣女請求去偏殿換一套乾淨的衣裙,還請皇上、皇後娘娘準許。”
皇帝有些頭疼地看著夏眠,夏眠的性子他最了解不過了,就是個閒不住的主,也不知道她母親這麼溫柔嫻靜的女子為何會生出這樣性子跳脫的女兒來。
大手一揮,皇帝便讓夏眠去換衣服了。
夏眠一邊走一邊落淚,直到確定沒有人能夠看見她的時候,立馬收住了眼淚,哼著小曲,蹦蹦跳跳地往湖邊走去。
如今正是陽春三月,微風和煦,晴空萬裡,湖邊的桃花開得很是爛漫,漫山遍野的粉嫩,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夏眠沉醉在這良辰美景中,沒有注意看路,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個人堅硬厚實的胸膛,夏眠的鼻子都被撞痛了,眼淚奪眶而出,是真的痛哭了,可不是在裝哭。
謝乘風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小姑娘哭得可慘了,滿臉的淚痕,眼睛紅彤彤的,活像一隻
——被人狠狠欺負了的小兔子。
不過,她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從她剛剛為了能偷偷溜出來甚至不惜自己打翻酒杯弄臟衣服、哪怕被人嘲笑也絲毫不在意的行為來看,
她還是個愛做一些出格事的女子。
謝乘風笑地很開心,“人人都說,丞相府大小姐性子跳脫,頑劣不堪,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說著,還走近了兩步,在夏眠身前站定,俯下身,在她耳旁輕輕說道:
“畢竟,除了夏大小姐,謝某在這京城裡,怕是找不出第二個為了能逃出去玩不惜打翻酒杯的女子了。”
如果說聽到前一句話的夏眠是感到火冒三丈的,那麼聽到後一句話的她就是感到不可思議的,因為她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夠隱秘了,居然還是被人看見了。
“……你都看到了?”
“當然。”
“那你剛剛為什麼不在眾人麵前拆穿我?你們這些公子哥不都喜歡看彆人的笑話嗎?尤其還是我夏眠的笑話。”
夏眠的聲音悶悶的,還有些許委屈。
不是因為被人拆穿了演戲的事實而委屈,是因為大家都喜歡看她的笑話。
隻是因為她與旁的閨閣女子不同,常常會做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所以大家都愛從她身上找樂子。
“小姐為什麼會覺得我跟那些人一樣?”
謝乘風笑著說,“在下謝乘風,是驃騎大將軍獨子,早些年隨父出征,近日才回京。這些天聽到了不少關於夏大小姐的傳聞,覺得小姐是個妙人,特想來結交一番。”
夏眠定定地看著他,他的眼中沒有戲謔,滿是認真的看著她,看起來不像是在說笑。
“好。”
謝乘風長得很好看,笑起來更是漂亮,尤其是左眼下的那顆淚痣很是搶眼,活脫脫一個妖孽。
還是那種,為禍四方的妖孽。
夏眠心直口快,直接就把自己心裡的想法給說了出來,
“謝乘風,如果妖妃蘇妲己長成你這樣的話,我就能理解為什麼商紂王願意為了她挖掉比乾的心,為什麼會‘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謝乘風聽後,無奈地問她:“小姐這話,是在誇謝某,還是在挖苦謝某呢?”
夏眠回答他:“當然是在誇你了,為何你會覺得是挖苦?”
謝乘風歎了口氣,“因為……在這裡,男子長得太好看,可不是什麼好事。”
聽到這話,夏眠頓時就反應了過來。
本朝審美與前朝不同,人們普遍更喜歡陽剛氣重的男子,像謝乘風這樣生得如此膚白貌美的陰柔男子,確實不太招人喜歡。
難怪他剛剛會問夏眠是不是在挖苦他。
想明白了以後,夏眠馬上說道:“我剛剛不是在挖苦你,真的,我真的隻是單純覺得你長得好看,沒有彆的意思。說實話,其實我就是喜歡你這樣漂亮的男子。”
少女因為怕少年誤會,急忙解釋的樣子成功逗笑了謝乘風,他眉眼彎彎地開口:
“謝某知道了。小姐著急的樣子還真是可愛,有沒有人告訴過小姐,與小姐相處起來很是輕鬆愉快?”
夏眠的眸子黯淡了一瞬,“沒有,在你之前,都沒有人願意主動靠近我,也沒有人願意做我的朋友。即使有,也不過是看上了我的身份而已,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緊接著她又笑了起來,“不過,現在我有朋友了,謝乘風,你就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以後,你就彆一口一個‘謝某’和‘小姐’了,我們是平等的,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謝乘風沒有錯過女孩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原來,傳聞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夏眠,也是一個孤獨的小姑娘啊。
謝乘風輕輕點頭應下。
“好,夏眠。”
一陣清風拂過,吹起了片片桃花,花瓣在空中飛舞著,飄向了遠方,少年人淺淺笑著,攪亂了一池春水。
4.
春去秋來,桃花謝了,菊花開了。
距離夏眠及笈已經過去了小半年,彆家的姑娘媒婆一個接著一個的趕著來說親,都快把府上的門檻給踩爛了。
反觀丞相府,門庭冷清,無人來訪,即使有人來了,也不是為了夏眠的婚事。
夏眠自己倒是不在意,自從與謝乘風相識後,她的生活就多了很多樂趣,也認識了不少跟謝乘風一樣,性格極好的世家子弟。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公子哥也不全是那種讓她討厭的人。
夏眠坐在自己閨房裡的梳妝鏡前,陷入了回憶。
謝乘風的性格也跟他的外表不同,夏眠一開始以為他是那種清冷克製的人,結果認識後的第二天,他就約她出來——
下河摸魚。
“……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乾這事?”
“不然呢?那你以為是什麼?”
“我以為像你這樣如謫仙一般的人兒,可能會約我一起賞玩字畫什麼的,雖然我對這些高雅的東西一竅不通。”
“且不說你是否對字畫感興趣,況且,難道你不覺得,摸魚比賞玩字畫有趣多了嗎?”
果然,人不可貌相,古人誠不欺我,這是夏眠的第一想法。
那天之後,兩個人漸漸熟絡了起來,開始用書信往來了。
幾個月後的一個夜晚,謝乘風偷偷瞞著丞相府和將軍府的所有人,將夏眠悄悄地帶了出來。
兩個人來到了京城郊外的一處山頭上,謝乘風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拿著一壇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裡灌。
夏眠趕忙阻止他,“謝乘風,你在乾什麼,不要命了?!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啊,悶聲不響一個勁地給自己灌酒算什麼男人?”
謝乘風愣愣地盯著她,好久才吐出一句話:
“夏眠,我覺得,我配不上百姓口中英雄好漢的讚美。”
“可你是謝小將軍啊,前些年戰事四起的時候,是你跟著你父親南征北戰,這才有了如今這般安定的局麵,你怎麼就配不上英雄好漢這個稱呼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什麼事都一個人扛著、藏著,就隻靠著喝酒發泄自己的情緒。難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嗎?還是你一點都不信任我,所以才不想告訴我。(這兩段話都是夏眠說的~)”
謝乘風深深地看了夏眠一眼,“不管我說什麼,你都願意聽嗎?”
“當然,我可堅強了,這世上,就沒有什麼事能夠打擊到我。”
謝乘風輕笑了一聲,他的輕笑聲讓人聽起來很舒服。
隨後,他就開始慢慢地講述起他的心事。
“夏眠,你知道嗎,我的母親今天跟父親大吵了一架,她說我已經十六歲了,是時候該成家立業了。父親為了國家奔波勞累了一生,也冷落了她半輩子,難道他還要我跟他一樣,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度過一生,每天都麵臨著死亡的威脅嗎?”
“她覺得我應該放下將軍的身份,留在京城,與一個女子成婚,或是恩愛有加,或是相敬如賓,延續謝家的香火。”
“我理解她,從她的角度來看,我是謝家獨子,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所以我不能有事,應該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理解歸理解,一想到以後要和一個不愛的女子永遠生活在一起,我就無法忍受,比起庸庸碌碌平淡一生,我更願意在戰場上拋灑熱血,戎馬一生。你能理解我嗎?”
夏眠靜靜地看著他,嘴唇翕動,
“我能理解你。”
謝乘風突然放下手裡的酒壇,傾身抱住了夏眠。
夏眠愣住了,反應過來後急忙想要推開他,卻被謝乘風抱得更緊了。
謝乘風埋首在她的頸窩處,聲音顫抖地說:“夏眠,彆推開我,求求你,讓我抱一會,就一會兒。”
他的聲音是那麼的脆弱,仿佛隻要夏眠說一句“不”,下一秒他就會應聲而碎。
夏眠的心無故軟了軟,到底還是沒把他推開,任由他抱著。
他開始繼續講述他的心事。
“夏眠,我不想像那些京城的公子哥一樣,因為被規矩拘束著或是被人追捧著就失去了真正的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有些人享受著普通百姓可能一輩子都夠不到的富貴生活卻還是不滿足,有些人明明我隻是給了他一個饅頭讓他可以勉強裹腹他都會對我感恩戴德。”
“我想改變這冷酷無情的世道,我想讓每個人都能獲得幸福,但我太渺小了,隻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又能做到什麼呢?”
“我曾經問過父親的,皇上賞賜給將軍府這麼多東西,為什麼我們不能向皇上提議用這些東西來救濟百姓?”
“我記得父親當時沉默了好久才告訴我,他說,我們或許可以救一個百姓,一家百姓,或者是一整個京城的百姓,但是我們可能救下兩個城,三個城,甚至是整個天下的百姓嗎?不可能的,因為我們的力量實在是太有限了。救濟可以解一時的燃眉之需,但不可能一勞永逸,治標不治本,是沒有辦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的。”
“你看,多現實啊,多諷刺啊。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人間慘劇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重複上演。而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們,卻連多看那些可憐人一眼都覺得是施舍,都覺得……是在臟了他們的眼。”
“你沒去過邊疆,不知道那裡的人過得到底有多悲慘,有的孩子才剛出生沒多久就活活餓死了,有的人年齡與我們一般大,卻瘦小的像個八九歲的孩子。他們想都不敢想的東西,被我們揮霍著;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大府邸,被我們住著。可即使是這樣苦,他們卻都活得快樂,很容易就知足,甚至還感謝我們幫他們趕走了敵軍,拿著所剩無幾的糧食招待我們、感謝我們。”
“我隻是覺得,老天爺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是啊,太不公平了。
擁有著常人想象不到的權勢富貴,卻不做一件善事。
哪怕隻是向快要溺亡的人伸出一隻手就能讓他活下來的小事,他們也不願意做。
可是,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世道如此,人情隻冷不暖。
“其實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些事,躲不開的。我生性不愛受拘束,想把自己的命運,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我真的能夠擺脫世俗的控製嗎?謝乘風,我其實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我不知道我能為了自由走到哪一步。你說,我能成功得到命運的自主權嗎?”
四周靜悄悄的,謝乘風沒有回答她。
夏眠不明所以地又喚了他一句,“謝乘風?”
他突然就沒了聲音,夏眠有些擔心,還以為他傷心過度昏過去了,沒想到謝乘風呼吸綿長,顯然是累得直接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