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彆跑這麼快,大將軍生氣了!”
她再不敢看父皇被氣得鐵青的臉,更不敢多說一句,但她心裡清晰的知道烏那羅口中的大將軍是誰,那正是她的舅父高澄——也許就是這個時候,仇恨的種子悄然埋進了她的心底。
令那種子發了芽還是另一件事:那日,她去昭陽殿探望生病的父皇,瞧見他的麵色蒼白,身體衰弱,卻無人問津;而前殿人影如梭,交織往來——原來監官們都在忙碌大將軍的凱旋筵席。
外麵鼓樂齊鳴,內侍三番五次來請起聖駕,為將軍接風洗塵,而父皇正病體難支,拒絕出席,舅父便在內殿的簾幕外命內侍遞進酒觴,大聲道:“臣澄勸陛下酒。”
父皇無奈的接過酒杯,一飲而儘,忿然道:“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亦何用如此生!”
舅父丟下一句“朕,朕,狗腳朕!”重重的甩袖,揚長而去。
他那尖銳刺耳的聲音卻久久縈繞在殿宇中的每個角落,辱踐了拓跋氏百年來自以為高貴無上的自尊和驕傲,當然,也包括猗猗的。
此後,猗猗隻覺得父皇愈發的沉悶和憂鬱,也不再像以往那樣時常關心她和兄長們的學問了。除了有一次,父皇將她單獨叫到昭陽殿,教她念了一首詩,
“韓亡子房奮,秦帝仲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②
“父皇,這詩什麼意思呀?”猗猗背會後,眨眨無邪的大眼睛,不解的問。
“你不必知道,隻在明日的課堂上背與侍講荀濟大人聽便是了。”
“哦。”她點點頭,並不知道這首詩會給她今後的生活帶來怎樣的陡變。
第二日,她依照父皇的意思,當著荀濟大人的麵,大聲詠誦了這首新學的詩,“這是誰的詩?講的是什麼意思?父皇不告訴我……”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抬眼看到一向溫文淡雅的荀老師竟然熱淚盈眶,緩緩地扶著桌角麵南而叩。
三個月後,內宮中出了大事——舅父高澄披堅執銳,闖入內廷,將她與三位兄長拎出寢宮,冰冷而傲慢的對他們道:“你們的父皇私鑿地道,意圖謀反,如今事情敗露,已被本將軍安置在含章堂中了,你們身為子女,正當一並追隨!”③
大哥長仁最是強脾氣,任猗猗怎樣捂他的嘴,也掩不住他淒厲的笑聲。那笑聲終於引起了舅父的注目,他提劍來到近前,問:“你……你笑什麼?”
長仁踉蹌著直起身,雖身形單薄,身高也隻到舅父的下巴,卻毫不示弱,答道:
“自古以來,隻聽說臣下謀反,還從未聽說皇上謀反的!你,你們高氏不是早對那皇位垂涎三尺了嗎?拿去呀,青史上將永世流傳你們謀朝篡位的罵名!而你,高澄,便是遭萬人唾棄的亂臣賊子!”
舅父反手重重的一巴掌將長仁抽出丈遠。
空氣如凝固一般。
長仁伏地半晌方強撐起身子,用拇指飛速的拭去唇邊的血漬,蔑笑道:“平素就是父皇太縱容,今日我隻有心殺了你,為大魏出一口惡氣!”
舅父的唇邊抿過一絲寒笑,並不理會長仁,冷冷道:
“我父子兩代對國家忠心耿耿,儘職儘責,絕未作過對不起江山社稷之事,陛下如此做法,非其本意,定是受了左右近侍的挑唆!”
說罷,銀刃一揮,劃破了在場所有近侍的喉嚨,也包括他們最親的乳母瑾娘……
“姊姊——”
那是猗猗第一次看到鮮紅的血從親近之人的身體中流出,那般慘紅刺目,無聲而陣痛的澆灌著那粒仇恨的種子,她感到心被脹得滿滿的,幾至不能呼吸……
第二天,她和兄長們一起被送去了含章堂。
押送的侍仆還特意繞遠,帶他們去了永陽門,那裡正架著湯鑊,烹煮他們的侍講荀濟。
猗猗嚇得躲在長仁的懷中,隻聽到兄長粗重的喘息聲和指骨“哢哢”作響的聲音。
馬車突然被重物一撞,一聲馬嘶,車身隨即傾斜開去,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猗猗的回憶,母親忙緊緊摟住她,大聲問道:“這……這是怎麼了?”外麵竟無人應答,隻聽到爭吵之聲。
母女狼狽的爬出車身,見旁邊有匹紅棕烈馬倒在地上,那騎馬的官役正擼起袖子欲毆打內侍總管受工伐。
“你不要命了吧!你知道你衝了誰的車嘛?這是……”
“受工伐!”高氏彈淨身上的土,道:“市井當中,不比塞外,路況甚雜,閣下騎如此烈馬飛馳,很容易傷到路人。”
那官役卻無絲毫愧色,隻急道:“耽擱了四公子的藥,是要掉腦袋的!”
“四公子?”
“大丞相家的四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