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極反笑,忽爾站起來。
時歸撐在他膝上的手一下子落了空,身體不受控製地往前傾倒,又是噗通一聲,毫不客氣地摔在時序鞋麵上。
好在有鞋麵的緩衝,時歸沒覺出疼來。
她渾身一個激靈,大聲喊道:“叫二丫,娘親叫楊二丫!”
“你說什麼!”時序身體一震,猛地抓住時歸的肩膀,便是聽她呼痛也沒有放鬆分毫,隻躬身半蹲下去,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時序問:“那你叫什麼?”
“我、我叫時歸……娘親說有我在,阿爹便有歸來的那天。”
還是那句話,時歸並沒有與原身母親相處的經曆,隻是故人已逝,許多話已是無從考證,隻能她說什麼便是什麼。
她眨了眨眼,淚水滴滴答答:“爹爹、阿爹……我疼——”
時序手上仿佛觸了電一般,當即鬆開箍在她肩上的手。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最後問道:“那你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抵達京城,如何找到我府上來的?”
時歸全無隱瞞,老實回答:“我從西山村來,是跟著舅舅一起來的,娘親臨終前托舅舅帶我上京尋親,我們便來了……舅舅叫楊元興,他、他,我和舅舅在城門走散了,我也不知怎麼走來這裡的。”
說到最後,她的目光有些躲閃。
但時序全被前麵的話所吸引,或是沒有注意到這點小反常,又或者是注意到了,卻覺得沒有太多計較的必要。
“楊元興……”沉在記憶深處的名字,叫時序一時恍惚。
說起他和妻子楊二丫,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
時家和楊家是鄰居,時序是家裡老四,楊二丫在楊家則行二,兩人隻差一歲,因是一起長大,家境又一般無二,到了年歲後,很自然而然地就說了親事。
雖然時序是村裡唯一的讀書人,小小年紀又過了鄉試,但時家並非那等攀龍附鳳的,兩個孩子喜歡,家裡也就不多說什麼了。
楊家看重時序的本事,一心想做官老爺的親家,嫁女兒時連聘禮都沒要,隻是希望時序念書時能帶一帶最大的小舅子,稍微識上幾個字就行,將來也好去鎮上做一個體麵的賬房先生。
這小舅子便是楊元興。
楊元興倒是想學點本事,奈何實在沒那個慧根,他自己又不願吃苦,才跟著時序學了兩個月就受不了了,轉說想去外麵闖蕩,跟姐夫討了十兩銀子。
有著一起長大的情誼,時序和楊二丫對彼此很是熟悉,成親兩年從沒有過爭吵,時序一心考取功名,楊二丫則做他的賢內助。
有時家裡會催他們趕早要個孩子,夫妻倆倒是一致說辭:“不著急,等我/夫君入京趕考回來也不遲!”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又過三年,時序二十,赴京趕考。
卻不想飛來橫禍,時序因連中兩元,在京中頗有些名氣,有一貴女欲挑他為婿,而林家人又一直想與女方家結親,哪怕時序以家有發妻明確拒絕過,還是被林家人忌恨上了。
再後來時序被林家陷害科舉舞弊,奪了他功名不說,轉頭又給他扣了一頂謀逆的帽子,僥幸逃過一死,卻是以入宮為宦為代價。
隻時歸口中吐出的一個名字,就讓時序無可避免地陷入對過去的回憶中,久久無法回神。
直到又聽時歸開口,方從過去的記憶裡掙脫出來。
時歸不知他是何想法,原先還怕掌印不好說話,但現在看來,他許是有些麵冷,但像傳聞那般動輒殺伐,似乎也不會。
時歸輕輕拍了拍胸口:還好還好,隻要不殺掉她就好啦!
她想了想,仰麵小聲道:“您……阿爹還有其餘想問的嗎?”
司禮監審訊的本事,足以叫所有知曉它的人膽顫。
作為司禮監最大的頭頭,時序更是其中佼佼,若他有心,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不消半個時辰,就能叫她知無不言。
可不知怎的,他完全說不出將其收押審訊的話來。
時序心想:若這真是他的女兒,這或許就是父女連心吧。
不然他為何會一瞧見時歸落淚,心口便一揪一揪得難受。
他站起身,伸出右手,懸在時歸麵前,聲音也不似之前那般陰寒:“來,你先跟我回家。”
說完,他牽起時歸的小手,不顧周圍一遭人的目瞪口呆,步伐平緩穩重,不緊不慢向著府中走去。
時歸抽了抽鼻子,仰著小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嗯!”
卻不知她那滿是灰塵的臉蛋早被寒風凍僵,她自以為的笑容落在旁人眼中,那是要多牽強有多牽強,也格外叫人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