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故人。已故之人。
李雁的母親,已經走了十年。
屍體他沒能見到,他還在養傷,聽說是匆匆下葬。等他從床上爬起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有個同門曾說過,還是不要看了,免得傷心。
李雁再三追問,終於道出實情,那具屍首,被劃得慘不忍睹,幾乎成了一坨肉泥。
若不是他師傅的肯定,李雁絕不承認,那是他母親!
他從來沒想過,再次見到,會是在這樣一個房間裡。
如果不是這裡太黑,他覺得,這本來就是她應該在的房間。
一個普通的世家裡的一個普通的人。
她就是一個不會修行的普通人,對修行一事,沒有絲毫的興趣,甚至隱隱厭惡。
但她從不反對兒子去修煉。
未踏入修行的人,一旦死去,就如同水消失在了水中,了無痕跡。
徒留生者無儘的思念。
等輪回把已經麵目全非的人還回來,卻也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
李雁站在原地,貪婪地看著眼前這個背影,卻不希望她回頭。
過於美好的事物,都是假的。
這個女人如他所願,沒有回頭。她磨了墨,右手挽起左手的衣袖,執筆,在梳妝台上的紙上寫下兩行字,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寫完,她放下筆,拿起桌上的小瓷罐子,壓著便起身,準備朝著前方走。
李雁不由自主邁出一步,眼前的女人突然消失,隨即,又轉了個角度出現。
李雁這才發現,麵前是個鏡子。
梳妝台在鏡子裡,女人也在鏡子裡。
梳妝台是真,女人是假。
鏡子的右上角,刻著兩個篆書——“窺心”。
世上有叫“窺心”的寶鏡,李雁在話本裡讀過。
傳說這鏡子,能夠窺視人心中,最深處的欲,望。
李雁哼了一聲,心道,這鏡子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現在滿心隻有日小三,哪有心思管死了十年的人?
這次小爺搬不走你,下次一定要把你帶走!就算你隻是個胡說八道的鏡子,以小爺的三寸不爛之舌,定能給你賣個好價錢。李雁恨恨說,這鏡子敢嘲笑他,必定得報複回來。
“你休要動搖我!”李雁指著鏡子裡的那個人說,轉身去翻梳妝台,頓時愕然。
梳妝台上真有東西——
一張五層浣花箋,斜斜地擱在台麵上,紙麵柔軟,墨跡半乾,透著鬆香墨特有的鬆針味,就像是來不及收的信,一會兒主人家回來,還要將它拿走的。
“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如今薄宦老天涯”
字寫得剛直,頗有筋骨。
不是她的字體,或者說,不太像是閨閣字體。
李雁的母親隻是略略讀過一些書,字寫得沒有這麼好看。小時候他娘教他寫字的時候,他還回懟過,差點討了一頓打。
李雁拿著那三行字,歪著頭看了看:“酸死了。”
這一副不得誌的樣子。
都登過金鑾殿啦,還有啥不滿的。
一抬頭,鏡子裡的女人依舊在寫東西,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踢上去。
鏡子翻都沒翻,穩穩立著,李雁的腳被踢得生疼,抱著腳淚眼汪汪。
早知道是個銅鏡子,打死他也不用血肉之軀和一堆破銅爛鐵硬碰硬。
紙張輕輕然,飄落在地上,化為一地春泥,那些過往的詩句,連同那些難以言說的波瀾,全都淹沒在了塵埃裡。
與後來者無關。
李雁坐到梳妝台前,抱著腿。
之前他一直以為這兒是個墓,現在看來,這兒應該不是。先不說風水,單就是這隨意擺放的紙張——哪個墓裡的東西不是規規矩矩擺好的,這麼隨意,怕不是想陪葬?
大概是真有人住著。
——哪個腦子有病的人在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