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色比之盛夏來的灰暗的多,朝露此刻被他堵在暗處角落裡,兩邊回廊形成一個恰到好處的風口,剛好能把她那句拒絕之言順利的送達到肖晗耳裡。
他聽後直起了身,擰著眉頭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了近半個頭的女子,即將十七歲的年紀,若是放在京城的高門裡頭,也不過是一副嬌生慣養的姿態。
而她不同,自從被他從西戎帶回來後,也並未因為得了公主的身份而驕縱自己,幼時就聽話懂事的跟在他身後,又自知自己身份尷尬,對宮裡任何人都是一副軟和的性子,也從不給人添不必要的麻煩,規矩的就像那多寶閣上放置已久的書冊,平日裡不聲不響,等你需要的時候,又能看到她靜靜的立在身後,規規矩矩,本本分分的樣子。
帝後也是因為見其懂事,又看在他的麵上,這些年來對她尚算以禮相待。
可就這麼一個嬌嬌軟軟的女郎,對待任何人和事都是一副軟和的態度,偏生到了自己跟前就生了一身的反骨,頂著一張乖巧無害的麵龐,說的儘是能傷人心的話。
他初時甚至不明所以為何會有這種認知,畢竟這麼多年以來,自己隻拿她當妹妹看待,對她無微不至的關心,體貼都是作為一個哥哥對妹妹的嗬護。
可當他無意間看到,她收下彆人的花燈時,心裡竟會產生一種想要將那花燈撕碎的衝動時,才驚覺自己已經產生了身份上的轉變,才會一再的想對她進行掌控,不想看到她和彆的男子相處。
不想自己的變化,也引起了她的轉變,從未認真細思過原因的他,固執地用朝堂上的那套方式來同她相處,認為隻要絕對的掌控和拿捏,便沒有所謂攻克不下的。
是以,過去的他霸道又蠻橫,憑著強硬的手段和方式來令她乖乖聽話。
剛開始,她或許能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可打壓掌控的越狠,她的反骨生的越多,直到察覺出她對自己的畏懼逃避勝過主動親近之時,才發現兩人之間的相處已經出現問題。
十二歲以前,她尚能跟在自己身後甜甜的喚哥哥,出了那件事後,她見到自己就躲,更甚之,事情發生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隻要他一靠近,她便會大喘粗氣,難以呼吸,憋悶快要窒息的樣子著實令人害怕。
太醫院的醫正也沒了法子,提議讓她在看不見他的地方靜養些時日,於是就有了她寄養在裴家兩年的事情。
後來,她病情漸漸好轉,但二人的兄妹之情比之以前寡淡不少,客氣有加,親密有間,剛開始他沒太在意,也就這樣囫圇的相處著。
直到上月裴劭回來,玩笑間的說起她好像還在排斥害怕他時,才驚覺這些年來的自己似乎是用錯了方法。
眼前的女子,生的娉婷嫋嫋,從小就端方美豔的臉龐這會正定定的看著他,那雙像被濃墨潑過的黑瞳正無所畏懼得看著他,像極了多年前在西戎初見時的樣子。
多年來的內廷生活似乎已經讓他淡忘,她原本就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性子,隻是因為關在內廷太久,身上的尖刺都被她刻意隱藏,卻又在需要的時候自發的保護起自己來。
而他自裴家的宴席過後,便在刻意收斂著自己的情緒,又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覺出二人那有所緩和的關係後逐漸摸索出同她相處的方式。
如今的她已經能在他麵前展露一些自己的情緒甚至敢於說出心底深處的想法,雖然,不是那麼的好聽。
而參悟透徹一些東西之後,再次麵對她時就又是不一樣的心境。
他喉結微動,思緒在腦子裡打了好幾個彎,那已經快到喉頭有些強硬的話被生生憋回,唇齒間流轉了幾個來回後,才悠悠然開口:“就當是孤為了救你而輸了秋獵的補償。”有彆於此前的一意孤行,音調裡頭難得的帶了些商量的意味。
他憋了半晌就隻說了這麼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讓已經做好要同他激烈爭論一番才能得到公平的朝露大為費解,就像她卯足了力氣,用力揮出有力的一拳,最後卻發現是打在輕飄飄的棉花之上似的,虛浮的很。
她目光微愣,驚訝到失語了片刻,冷靜過後,才在細思之下認同他方才所言。
沒錯,肖晗為了救她,輸了秋獵不提,還被皇帝訓斥,且回宮以來,自己又受他照料頗多,知曉她一到秋日身子便會不適,那千金難得的血燕便日日都在東宮的小廚房內溫著…她性子本就軟,又受了他這許多的恩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半路就過河拆橋,可如此一來,那有些不能道明的東西就如鯁在喉般不得而出。
腦子裡在快速流轉,她唇角微抬,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後一本正色的道:“那,總得要有個期限。”
她可沒忘記他方才說她聽信盧緒的一麵之詞,可若是不定下個期限,他那傷勢便可像而今這樣‘沒完沒了’的無法痊愈,她是不想再生事端,隻想安安靜靜的在宮裡過活,之後在徐徐以圖出宮的事情。
是以,在整個京城和內廷,她最是不能糾纏不清的人便是他肖晗,這場名為“補償”實為“獨處”的照料也必須要定下一個期限。
許是她眼中的堅定之色太過明顯,肖晗一垂眸就能看到那雙杏眼深處所釋放出來的目的,他的異常所為小姑娘好似是察覺了,甚至不知不覺的和他談起了‘條件’來。
可她卻忽略了是在和誰進行談判,肖晗浸淫在內廷和官場中這麼些年,就連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臣下也不得不對他甘拜下風,更何況是這心思已經被他看透過不知多少次的小姑娘。
他故意發問:“什麼期限?”
朝露有些語塞,但依舊道:“就是照料皇兄的時間,還需要一個期限。”
眼前的男人身形高大,立在朝露麵前擋住了大半的光線,以至於嘴角輕扯的弧度都讓人難以察覺,更加不易發現他潛藏在內的目的,視線不經意瞥見鏤空窗孔外的一簇小黃花,秋日蕭瑟的園中,是獨樹一幟的俏麗,讓人很想采擷,卻又怕驚擾到她而不得不克製。
他喉結微動,故作思忖的樣子,朝露等的有些心急,就在忍不住催促的時候,隻聽見他說:“傷勢的事情誰又能說的清楚,該好的時候自然就好了。”
…
朝露也是沒想到,堂堂大燕的太子,竟也會說出這等模棱兩可混淆視聽的話,什麼叫該好的時候自然就會好,既要如此說,那要是他不想,是否也可以不用好?
她那會本想爭論一二,轉念的時候突然想起了皇伯母的交代,舌頭微卷,嘴角囁喏的抿了起來,過了須臾,才勉為其難的點頭同意。
兩月以來,她已然成了東宮的常客,盧緒和瞿恒都已經習以為常,每次見禮過後便直接引她入內殿,這些日子多是盧緒伺候在側,今日沒見到人不免有些奇怪,朝著肖晗嘀咕:“今日怎還沒見盧總管。”
坐在上首的肖晗手中批注的筆墨一頓,複才開始行文,嘴裡倒也在回答:“他犯了些錯,被孤派到彆處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像是在問起今晨的天色如何這種尋常問題,可侯在一旁的瞿恒卻是再清楚不過其中的密辛。
起因很簡單,隻因太子那日回宮後沒見著公主人,殿內等了大半日後依然是不見,惦記著之前圍場的事情,也害怕是公主哪裡出了岔子,殿下才將盧緒喚來問了兩句,最後卻知,是盧緒沒管好自己的嘴,說了實話讓她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