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得輕巧,岑珠也就信了,可如今一回想,卻發現岑家遇險的事情其實早已有了蛛絲馬跡。譬如母親很久都不回家,寄回來的信中少了往常那些新奇精巧的小玩具;又如父親總含笑同他說話,卻在他離開之後暗自歎氣;還如大姐雖仍是讓他好好玩兒,卻也囑咐過少出門、注意安全、不要擔心之類的話。
可恨當時自己隻顧著玩,不曾注意過這些事情,如今一想起,隻覺得自己真是粗心大意又蠢笨到了極點。
“……”岑珠忍不住抿了抿唇。白天勉強壓下的情緒在黑暗中似乎被放了出來,如同張牙舞爪的惡獸把他一點點吞食,他想著過往家裡的變化,心口如同灌了鉛般緩緩沉重起來。
腦海中一閃而過恐怖血腥的畫麵,岑珠甩了甩腦袋,試圖把畫麵甩出大腦。
蕭瀾白天都說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雖壞,還喜歡逗他,可這種事情不會騙他,他該相信的!
……可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真是難受,他不想再經曆這樣的事了。
岑珠在黑暗中胡思亂想了半天,最後忍不住轉過身去,越過他和蕭瀾中間隔著的枕頭,對躺在另一側的人道,“蕭瀾,你明天要去乾嘛呀。”
蕭瀾沒有吭聲,可岑珠知道她肯定沒有睡著,伸手推了推她,“蕭瀾,你聽到了嗎?”
黑暗中,蕭瀾翻了個身,正對著岑珠的方向。
她的夜視能力很好,在眼睛適應了這樣濃稠的黑暗以後,也還能模模糊糊看到些東西。許是因為岑珠穿的是白色中衣,身影還要更清晰些。
他跪坐在床榻另一邊,微微低著腦袋看她,整個人蔫嗒嗒的,像是一隻淋了雨的失落小狗。
許是沒聽到自己的回答,他又伸手推了推她,柔軟的手掌恰好抵在腰側,力道輕輕的,落在腰上如同春風搖細柳的騷動。
“蕭瀾你說話呀!”岑珠嗓音悶悶的,有些不高興了。
蕭瀾抓住他推著自己的手腕,“問來做什麼。”
從前他可從未關心過她的去處,隻知道使喚她、捉弄她,怎麼今晚卻轉性了?
岑珠道,“就是問問嘛……”
“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做什麼,你卻對我一清二楚。”他癟了癟唇,“不公平。”
蕭瀾道,“跟你說了也沒用。”
聞言,岑珠不高興了,“你怎麼知道沒有用呢?”
蕭瀾於是道,“我去幫忙建房子,去山裡打獵、賣錢……你會麼。”
“……”岑珠又失落了,他確實不會,也不敢。
他是個男子,也沒有蕭瀾那樣的功夫和膽子,對這兒不熟就算了,還笨。
小公子越想越蔫巴,連眼眶都有些澀澀的,低聲悶悶道,“……也是,我這麼笨……”
“你嫌棄我也很正常。”
他慢慢抽回手,又默默地躺了下去,背對著簫瀾,半晌,悶在被子裡吸了吸鼻子。
怎麼就這麼容易哭鼻子呢?
細微的聲音落在沉靜的夜裡被無限放大,最後與蕭瀾突兀響起的淡淡嗓音重合,“城裡。”
岑珠倏地扭過頭看她。
“明天去城裡。”
“買衣服。”
話音才落,岑珠便猛地坐起了身,“真的?!”
他的嗓音還帶著鼻音,卻很驚喜,比方才活潑不少。
蕭瀾“嗯”了一聲,岑珠頓時爬了兩步過去,“我也去!”
蕭瀾在黑暗中看他,“你去做什麼。”
岑珠不回,隻撒嬌道,“我也去嘛~”
他也想買衣服呢!
蕭瀾眉梢微揚,“你去,被彆人看見了怎麼辦?屆時被抓去官府裡,我可不管你。”
岑珠又朝她膝行了兩步,幾乎要黏到她身上了,保證道,“不會的!”
“我會聽話,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再帶個帷帽,就不會有人看見了。”
“蕭瀾呀,就讓我去吧。”他殷切地望著她,聲音放得很軟,“求求你了~”
他一連串地說了許多好話,蕭瀾覺得他在喵喵叫,像隻為了討食而勾著尾巴在腿邊蹭來蹭去的貓咪。
簫瀾答應他,他高興得直接蹦到了簫瀾身上。
簫瀾差點被他一腳踩死,痛得眉心緊蹙,一把把人扯開,“再這樣鬨,就不去了。”
小公子登時住了嘴,乖乖跪坐著,不敢再鬨。
簫瀾下命令,“回去。”
小公子手腳並用爬回了原來的地方。
簫瀾再道,“躺下。”
小公子乖乖掀被子躺下,唯獨一雙眼睛還在直勾勾盯著簫瀾。
簫瀾最後道,“閉眼,睡覺。”
小公子閉上了眼,卻還忍不住說了一句話,“明天……”
“安靜。”簫瀾打斷他。
小公子勉強吞下還沒說完的話,閉嘴睡覺。
念著明天與簫瀾去城裡,岑珠沒再想岑家的事,倒是很快睡著了。
人一睡著,又忍不住朝簫瀾蹭去。
在岑府時,他有一張每天睡覺都要蓋著的小被子,不蓋便睡不著。如今他失去了那張被子,夜裡睡覺時總覺得哪哪都不舒服,隻有跟簫瀾離得近才好些,故而一入睡,他總是不自覺地往她那邊湊去。
簫瀾連眼睛都沒睜開,一腳便把橫在二人中間的枕頭踹到了岑珠懷裡,有枕頭擋著,岑珠雖離得近,卻不會貼著她了。
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中不安穩,岑珠還是夢到了母父親和大姐。他們被綁在刑場上,身後是高大魁梧的劊子手,砍人頭的大刀鋒利鋥亮。親人悲傷地望著自己,自己想要去救他們,身子卻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隻能乾著急地在一旁看著,拚命掙紮,卻毫無作用。
轉眼間,鮮血四濺,悲痛與驚懼之間,他的靈魂也跟著劈裂。不過一瞬,自己不知何時也跪坐在了刑場上,身旁的劊子手操著還在滴血的大刀,雪亮的刀麵清晰地反映出自己慘白的麵容。
大刀揮起,斬下。
岑珠失聲,“——簫瀾!”
*
簫瀾把小公子懷裡的枕頭抽走,把在睡夢中不停顫抖的人攬到了自己懷裡。
懷中的人手腳冰涼,滿頭大汗,緊緊閉著的嘴唇泄出一聲模糊的嗚咽,簫瀾聽得清楚,那是自己的名字。
他夢到了什麼這麼害怕,嗚嗚咽咽的。
白天的事到底還是讓他留下陰影了,簫瀾是切真體會過失去親人的感覺的人,她閉著眸把人抱在懷裡,什麼也沒說,手指撫了撫他後腦的長發。
簡單的動作似乎產生了某種魔力,痙攣顫抖的岑珠逐漸安穩下來,餘悸之間,再次含含糊糊地喚了一聲,“簫瀾”。
岑珠醒來時天才蒙蒙亮。
他很少醒這麼早,就算醒了也還要接著睡,可現在竟然睡意全無。
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到親人受刑離去,滾落的頭顱如同從樹上掉下來的熟果子,砸到地上一片粘稠糜爛的橘紅。
夢境太過真實,岑珠心底泛起一陣惡心的冷寒,久久不能回神。
自己窩在了什麼溫暖之處,岑珠微抬頭,於天地初亮的灰蒙之間看見了簫瀾的半個下巴,線條優美流暢,再往上,薄唇微抿,鼻梁高挺,眸子閉著,蓋住了那雙略顯冷淡的鳳眼。
他是側著身子半躺在簫瀾懷裡的,姿勢很不舒服,一隻手都被壓麻了。
岑珠忍不住動了動,可下一秒,輕柔疏懶的撫摸自腦後傳來。他一愣,抬眼看去,卻見簫瀾仍是閉著眼的,隻是腦後那隻手在下意識地撫摸他。
“……”岑珠咬了咬唇。
他不再動,忍著半邊身子的酥麻安安靜靜地窩在她懷裡,垂在身子上側的手忍不住揪住了簫瀾的衣角。
簫瀾不喜歡和人靠太近,也很少這麼抱他,偏偏他又總忍不住湊到她身旁,於是半夜總會被她一腳踹醒。
今夜卻沒有……他穩穩地窩在她懷裡,甚至於她在睡夢中還下意識用手溫柔地安慰自己。
岑珠從未見過這樣的簫瀾。
真好……好想一直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