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塵眼尖,那是一摞空白的信紙,什麼都沒寫,顧長思拿過它們蹲下身去,隨手抽出來一張,放在火舌上讓火苗舔舐,然後在那火坑裡燃燒殆儘。
他再動手抽第二張、第三張。
全程顧長思麵無表情,也不說話,隻是一張又一張地放空白信紙,火苗明明暗暗,把他的影子都勾出了一道毛絨絨的金邊,雪色的大氅融在夜色中,像是下過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雪。
霍塵一動,腳底踩了一節枯枝,那動靜瞬間被祈安聽到了,兩個人都被對方嚇了一跳,祈安匆忙地看了一眼專心燒紙的顧長思,輕手輕腳地跑過來。
“你怎麼來了?”
“我……我好奇,這是在乾什麼?”霍塵看著顧長思的身影,他蹲在火坑前,專注地盯著那些空白紙張漸漸融化在烈焰中,餘燼隨著風飛上林梢,顯得詭異又靜謐。
祈安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王爺想給故人寫信。”
霍塵沒明白:“故人?”
“嘉定之役。”祈安對這四個字不願意多說,隻道,“三年前,王爺殺了老狼王,但他本身也在那場戰役裡受了重傷,將五年前嘉定之役的相關事情忘記了。”
“他跟我說,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每每提筆,總想給什麼人寫信,可他去記憶裡搜尋,卻又發現寄信人無名。”
“中秋是團圓的日子,他覺得他忘記了太多人,所以,如果那些人泉下有知,他盼著能借中秋佳節和那些人再見一麵。”祈安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在訴說一場夢境,“所以,他燒一些信箋,盼著那些人能執信而歸,寫下想要訴說的話語,在夢裡,再相見。”
顧長思站了起來,他手裡拿著空白的信紙,長風拂過他的衣襟與長發,將信紙和大氅都吹得獵獵發抖,他安靜又沉默地注視著那如同蝴蝶振翅一般的空白信紙,煙火繚繞,仿佛那是他與故人唯一的聯結。
其實不光是中秋,除夕也會,除夕時候、跨年時分,定北王會在後院折下一枝梅花,將它燒去九泉之下,他雖然不知道那枝梅花會到誰的手裡,但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他,一定有人在等他。
那些故去的人卷走了他的記憶,於是茫茫天地間,他知音難覓。
霍塵回過神來時,自己的右手緊緊掐著心口的那塊布料,那裡仿佛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般,不上不下地堵在那裡,堵得他眼眶發熱,幾乎潸然淚下。
縱使、縱使他已經從梁執生那裡知道了顧長思記憶有損的事,但他這是第一次感受到顧長思因為失憶而帶來的迷茫,迷茫到將希望寄托於鬼神之事,希冀有人能在黃泉之間給他一封回信,告訴他那些破碎的歲月裡,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定了定神,問道:“你之前不是一向很忌諱跟我說這些的嗎?怎麼今天全說了?”
祈安不語,隻是深深地望進他的眼睛裡。
霍塵報之以一笑。
“沒什麼,隻是覺得,王爺可能並不在意你會知道。”祈安彆開目光,平複了下自己的心緒,“所以說不說,沒什麼大不了。”
“說起來,那些年裡,你應該也陪著顧長思,他沒問過你相關的事情?或者說你沒跟他講講麼?”霍塵的舌尖劃過自己的犬齒,勾了一絲尖銳的痛,“比如……霍長庭。”
祈安半邊身子一僵。
“沒有。”祈安的肩膀一點點放鬆下來,“有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忘了最好,對王爺來說最好,對九泉之下的人來說,也最好。”
他轉過頭,眼睛如古井般波瀾不驚:“畢竟,故去的人,再想起來也不過是徒增傷懷,不是麼?”
霍塵的眸子驀地一縮。
他的說辭竟然……竟然和梁執生一模一樣。
那麼一個瞬間,霍塵幾乎都想問,那段過去是不是有什麼不能為外人道也的苦衷,你們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的說辭,那就不是讓顧長思遺忘,而是……在瞞著他一些不想讓他再度想起的真相。
那邊火光漸漸熄滅了,祈安動了動:“霍哥,你先回去吧。”
“師兄……”那是一聲並不小的呼喚,祈安和霍塵猛地一怔,旋即驟然看向那個身影。
顧長思垂著頭,麵前是空箋燒完後的乾涸空地,他目光發直,靜靜地看著那團灰燼,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聽。
可霍塵和祈安都聽得清清楚楚。
顧長思退了一步,抬眼就望見兩個怔愣的人。
“……霍塵?”顧長思走了過來,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隻是有些驚訝,“你不在前麵吃飯,怎麼過來了?”
“我……”霍塵抿了抿唇,“沒什麼,看你久久不回,我過來找找你。”
祈安連忙應和道:“啊,對。剛才霍哥一來,嚇我一跳。”
顧長思不疑有他,點點頭:“沒事,趕緊回去吃飯吧,吃完飯抓緊眠一覺,我們後半夜出發。祈安,你看著王府裡的事宜,若有人問起我的去向,就說我宿醉未醒,誰也不見。”
祈安道:“是,王爺,一路小心。”
“有霍塵呢,不會有事的。”顧長思一笑,仿佛剛才那些迷茫和空白的記憶並沒有牽連他一分一毫,“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