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將至,夜色就變得極其濃重。
巷子裡突兀地立著幾個影子,鴉雀無聲,遠遠看去像是一片整齊劃一的雕塑,褚寒靠在牆上,目光從那片沉默的影子中收回來,手裡甩著一把短刀玩兒。
站在他對麵的男人被寒光第三次晃了眼睛,不耐地“嘖”了一聲:“收起來。”
男人眉眼銳利,目光深沉,長年的行伍經曆讓他皮膚比褚寒深了三個度,顯得愈發沉穩,像是一把古樸的重劍,但再多的隱藏也擋不住經年累月沉澱的煞氣。
褚寒眼皮一抬:“韓大人,彆這麼凶,討不到老婆的。”
韓恩無語地瞥了他一眼,往巷子口張望了一下:“溫於彆怎麼去了那麼久?我就說派人跟著他,你還攔我。”
“我們溫大人可不需要人跟著,他一個人能跑得比兔子都快,人多了反而麻煩了。”褚寒還是乖乖收了刀,“喏,人回來了。”
溫知一改平日招貓逗狗的打扮,披了一件暗色的兜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黎明前夕跟個鬼一樣,他掀開帽子露出臉,衝褚寒和韓恩一人行了一禮。
“褚大人,韓大人,久等。”溫知從懷中抽出地形圖,示意兩個人趴下來看,“今年夏季渭陽城暴雨,渭陽知府重修了滲水係統,連帶著許多的田地、房舍也重新改建了,這一塊——”
他一指西北角:“是一片人去樓空的舊宅,渭陽入秋比嘉定更早,天寒地凍,不便開工,等到來年開春才會拆改,方才我去確認過,腳步雜亂,有近期人員往來的痕跡。”
褚寒笑了:“溫大人乃是北境布政使,十二城大小變故皆過你手,對每一座城池的布局走向最清楚不過;韓大人掌握北境都司,兵強馬壯,要兵有兵、要炮有炮;而我手裡還有狼崽子的行蹤——我們三個聚在一塊兒,今晚就是那狼崽子是齊天大聖,也翻不出我們的五指山。”
“我有個問題。”韓恩目光波瀾不驚地掃過兩個人,“……我們一定要趴著說嗎?”
褚寒:“……”
溫知:“……”
溫知:“忘了忘了,我這不是趴著寫字方便麼?走吧,快要天亮了,狼崽子必定在太陽升起前將東西帶走。成敗在此一舉,褚兄、韓兄,今夜有勞二位了。”
韓恩拍拍左膝的土:“王爺什麼時候到?”
“快了,他之前同我講也會連夜出發。”溫知唇角有著一縷淺淡的笑意,“奇兵才能製勝,讓我們定北王壓個軸兒,隻有在敵人瀕臨崩潰的時候給上致命一擊,那才是永無翻身之日呢。”
韓恩點點頭,無聲地比了個手勢,方才隱在黑暗中的影子倏然動了起來。
他們在黑暗中悄無聲息,隻是靜默的一大片,如今一動,像是千軍萬馬從地表下破土而出,一望望不到頭,黑壓壓地如黑雲過境,瞬間給這座靜謐的城池籠了一層肅殺的氣氛。
“北境軍等待和狼崽子正麵交鋒,已經等了很久了。”
*
渭陽城西北區。
哥舒骨誓端坐在獸皮做的步輦上,不遠處是剛剛從黑.市搬運回來的火.藥和兵甲,還有以最低價換來的糧食。
他座前的小狼兵一邊給他擋著風,一邊諂媚道:“其實您何必親自跑一趟,這些小事小的們來就可以了,顧瘋子就算胳膊再長,渭陽城又不是他嘉定府,哪裡能那麼快就來得了?”
哥舒骨誓不語,隻是轉著手腕上不知用什麼獸骨做的鏈子。
“就算他知道,趕來也來不及,哪裡有那麼快的路呢。所以……”
哥舒骨誓忽然打斷了他:“你知道我和顧淮這麼多年打交道下來,學到的最深刻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他深深地看著那個小狼兵:“不要把你的對手當傻子。”
小狼兵被噎得啞口無言。
哥舒骨誓撂完這句話,連個解釋的意思都沒有,斜斜地又靠了回去。
黎明前是至深的黑暗,在這樣濃重的夜色裡,手下在匆忙搬著東西,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王上看似在認認真真監工,實則思緒已經飛到了漫無邊際的地方。
他還是個狼王世子的時候,第一次跟著他的父親踏上了腳下這片土地,他的父親、前任狼王哥舒裘當時年逾半百,但精神矍鑠,自小就會帶著他站在兩國交界,指著那巍峨的嘉定關跟他講。
“阿骨,你看到這片城牆了嗎?”哥舒裘的話飄散在冰天雪地的寒風裡,“在這片城牆背後,有無數的財富、寶藏,有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資源,有更加溫和的氣候,甚至還有四季如春的城池,千年萬年都不曾有過凍土……如果那是我們的土地,那我們的子民,將世世代代無後顧之憂。”
“它是塊硬骨頭,可終有一日,阿爹會帶著你,親自去看看那個地方。”
然後他就實現了,在他二十歲的那年,大魏這邊的說法是,二十歲乃是男子及冠之年,及冠了,便意味著成年了。他親自打下了安涼、淨岩二城作為自己的成人禮,隨之狼族攻破嘉定關,奪走了北境十二城。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顧淮,隻有匆匆一麵,他隻恨自己沒有神靈的預知神力,全然不知道那張臉將在兩年後成為狼族甚至是他自己都無法攻克的夢魘。
那一麵極其短暫,在大雪紛飛的嘉定關外,他親眼看著顧淮從戰馬上被人推下,一路拖回了嘉定關內,隨後緊緊關上了城門。
他滿目瘡痍,明明自己都帶兵壓得那麼近,可他的眼裡連自己的一個影子都不存在,荒蕪得像是墳丘。
再後來,他的眼睛裡就不再是荒蕪和蒼涼了。哥舒骨誓漫不經心地想。
後來隻有恨。
“王上,已經清點完畢,所有物資悉數裝車,可以走了。”狼兵出言打斷了他的回憶,哥舒骨誓猝然回神,慢慢直起腰。
“都裝好了?”
“全部裝好了。”
“行,那也彆等了。”哥舒骨誓長腿一伸,直接從步輦上蹦了下來,伸手在獸皮下一抹,兩把長刀錚然出鞘,“等了半天了吧,再不出來,本王都要走了,你們豈不是白來一趟。”
下一刻,腳步聲驟然整齊劃一地響起,像是催動了什麼守護這片土地的神明,無數長矛從陰影裡露出了鋒芒,四麵八方包圍了過來,哥舒骨誓眼睛一眯,目光逡巡一圈落在為首的那個人身上。
韓恩一亮腰牌:“北境都指揮使韓恩。”
哥舒骨誓沒見到以為的那個人,輕蔑地一笑:“我還以為你們定北王怎麼說都會親自來迎接一下我,怎麼隻有韓大人一個,好不把我放在眼裡呀。”
“定北王乃是千金貴體,幾隻野獸誤闖家門罷了,倒也不必讓定北王殿下如此勞累,豈非是臣下的過失。”韓恩慢慢擦出長劍,隻聽一聲短促又爽利的劍鳴後,韓恩用劍遙遙指住哥舒骨誓,“兩國貿易自有法製規則,狼王殿下一再逾矩,真當我大魏無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