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廣先生沒有拒絕我,也沒答應。他推著我來到了敞著門的西餐廳前。他隻是往裡看了一眼,便將我安置在了門口,囑咐我在門外等他一下。
我點點頭,老老實實坐在輪椅上,看著末廣先生走進西餐廳。
太宰和那位先生似乎就是從這家店裡走出來的。隻是這家店似乎一個人都沒有。門雖然大敞著,卻沒有一絲聲音傳出來。
我想起了那輛爆炸的公車和受了刺激的褐發青年,抿了抿唇,心裡隱隱有了猜測。
等了一會,末廣先生就從餐廳裡退了出來,我忙迎上去:“末廣先生,這裡……”
末廣鐵腸點了下頭:“這裡應該是那些孩子們住的地方。”
“那位先生……是不是準備一個人去報仇?”我沉默了一會,輕輕道:“那些人,連那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那位先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吧。”
也許是哪個字戳動了末廣鐵腸,末廣鐵腸又一次伸手想要壓帽簷,撲空後攥了攥手指,突然俯身將我連帶著輪椅一起抬起:“失禮了。”
又一次被帶著飛快地躍起,這次我已經能夠壓抑住自己喉間的驚叫。
末廣先生帶著我一直追著那個人的蹤跡,一直到遠離市區的茂密的樹林裡搜尋到那件沙色外套,好不容易在一片長滿了藍色小花的平地前才追上了他。
“這位先生——”末廣先生將我放下的第一時間,我就伸手拉住了褐發青年的外套:“請等一等,這位先生。”
被絆住腳步的織田作之助看到我們愣了一下,隻回憶了一秒,就想起了我們是誰:“是你們……你們怎麼來這裡了?”
“你是不是準備一個人去為那些孩子們報仇?”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使勁攥著他的衣袖,生怕一鬆手他就走了:“不要一個人去冒險啊!那些人既然能用炸彈,就說明他們手中還會有其他的武器。我已經打了報警電話了,警察會來逮捕那些人的。你不要去做危險的事!”
我焦急地看著他,試圖說服他:“我不反對以暴製暴,可是如果是將你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暴,還有什麼意義?親手將惡人繩之以法確實很解恨,可是絕不是以犧牲你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你的親人,你的朋友,還有,還有公車裡的那些孩子們也絕對不想看見你為了替他們報仇,放棄自己的生命!”
“……”織田作之助有些怔鬆,他看著我臉上真切的擔憂和焦急,神色一緩,突然笑了一下。
“我叫織田作之助。”他突然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啊?……你,你好,織田作先生……”我訥訥打了聲招呼,意識到自己被帶跑偏了,攥著他衣袖的手指又緊了緊。
他卻是聽到我的稱呼後,臉上怔了怔。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後腰背直挺,沉默冷然的末廣鐵腸,最後落在了他腰間那把長刀上。是獵犬的軍刀。
“原來是你啊……”織田作之助低頭看著我,露出一個幾乎可以說是溫和的笑容,“你們兩個還真是……連名字的叫法都一樣……”
“什……什麼?”我沒聽懂,剛想問什麼意思,一隻手掌的重量落到了我的發頂。
我麵前的褐發青年輕輕俯身,一隻手壓在我的發上,一隻手的袖子還被我緊緊拽著,他眼裡盛著細碎的光,倒映著我的身影:“謝謝你,但是抱歉啊,我必須要去。如果我不去的話,會有更多人同幸介他們一樣,失去再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機會。這就是我不得不去的理由啊。”
他輕輕用力,就掙開了我的手。他看向我身後的末廣先生:“帶她回去吧。彆再往前了,前麵很危險。”
再往前,就不是普通人應該踏足的世界了。
末廣鐵腸對著他卻堪稱冷漠。
織田作之助滿不在意地笑笑,他低頭看我:“再見。很高興認識你。”
我看著他的身影走出幾步遠,突然大喊:“織田作先生!我叫鹿呦呦!”
織田作之助背對著我揮了揮手。我看不見的臉上帶著笑,他想,我知道,我早已認識你。
我望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那身影慢慢升騰起白霧,視線漸漸變得朦朧扭曲起來。突然,眼淚就這麼落了下來。
我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鹿、鹿小姐……”末廣鐵腸原本冷硬的麵容一下子破裂,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對不起末廣先生,我控製不住我自己……我隻是有些難過……”我低聲問道,“末廣先生,對你來說織田作先生應該跟太宰一樣是壞人吧?”
我早已察覺到他對待織田作先生和太宰的態度。
末廣先生明明是一個看起來冷淡但心軟又正義的人,卻偏偏連跟織田作先生說話都不屑。他打心裡厭惡織田作先生,更準確的說,厭惡他們這種人。
可織田作先生是哪種人呢?
“之前福地叔叔不願告訴我關於太宰的一切,但卻跟我說他們無惡不作。末廣先生明明不認識織田作先生,卻因為辨彆出了他的某種身份,也對他不屑一顧。但是末廣先生,這樣無惡不作的人現在卻打算為了五個死去的孩子放棄掉自己的性命,甚至說出‘如果自己不去,就會有更多人失去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機會’這種話,這樣的人真的是你們嘴裡的惡人嗎?”
我想起了那天翻進窗戶,跟我說自己不是個好人的太宰,我努力睜大眼睛看著末廣先生,不聽控製的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
“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啊,一個人也不該隻用簡單的好和壞定義啊……如果今天織田作先生為了他嘴裡的‘更多人’犧牲了,除了我和末廣先生,還會有其他人知道嗎?這個在彆人眼中是惡人的人做了這麼多,能得到一句哪怕是惋惜的話嗎?還是隻會有人說‘早該死掉了,讓他活了這麼久’、‘竟然死了嗎?便宜他了’諸如此類的話?”
我的問話沒人能回答我,末廣鐵腸也不能。
最終我將臉埋進自己的衣袖裡,讓眼淚儘數融進柔軟的衣物裡。我隔著衣服悶悶問著:“末廣先生,你會為他有一絲的動容嗎?是不是連你也覺得,一個人如果曾經做過壞事,那麼無論什麼原因,也無論他以後做過多少好事,都是在為他做的這一件壞事贖罪?我覺得這樣不公平啊……末廣先生,這樣真的不公平。”
末廣鐵腸沉默地聽我說著這些,卻無法回答我任何一個問題。
他在今天之前不認識什麼織田作之助。但他知道港口黑手黨。港口黑手黨是橫濱最大的犯罪組織。
那麼加入了這樣組織的織田作之助,他會是無辜的嗎?
善與惡的問題,永遠不會有人作出滿分答案。
我胡亂擦了擦眼淚,嗡著聲音說:“我們走吧。對不起末廣先生,剛剛是我失禮了……”
末廣鐵腸低頭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小姑娘,遲疑著開口:“我以為你會想要救他。”
“我當然想,我也這麼做了。”我想起褐發青年揮手的背影,喃喃,“但他是一定會去的,誰也不能阻止他……再打一次報警電話吧,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希望警察們能夠,最起碼能夠救下織田作先生的性命。如果他有罪,可以用法律製裁他。”
我開始翻找手機,卻被一隻手按住了手臂。
末廣先生並沒有看我,他隻是垂眸盯著地麵:“不用。鹿小姐,你忘了嗎,我也是警察。”
“鹿小姐,你說服我了,”末廣鐵腸依舊是冷淡的模樣:“無論他曾經有什麼罪,都不是一個警察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的理由。他首先是一個公民,理應享受公民的待遇。如果他有罪,我會親手製裁他。”
我慢慢瞪大眼睛:“……末廣先生……”
末廣鐵腸俯身再次將我連同輪椅一起抬起:“鹿小姐,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