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紫藤花挪到了窗槅子下頭,瞧著皇帝臉色好了不少,高福這又才又小心翼翼開口道:
“陛下,用膳罷?”
皇帝終於應了一聲:“傳罷。”
他點了點桌子,“再傳沈千意。”
“轟隆”一聲,滾雷在黑雲間炸開。閃電劈開雲層,瓢潑大雨落下。
沈千意言簡意賅地彙報完這幾日審蘇家女的進程,問道:
“這蘇家孤女堅稱自己父親並未寫作此詩,希望麵見陛下陳情,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半晌沒出聲,用了盅雪耳銀燕湯,這才慢條斯理開口了:
“黑燕回來了麼?”
沈千意一怔,沒料到皇帝率先問的這件事。
黑燕是翎衛中的翹楚,向來貼身護衛皇帝的安全,前幾日卻忽被派去蘇州執行任務。
這任務皇帝沒跟他商量,應當不重要。但現在看來,皇帝似乎又對此很是關心。
沈千意道:“黑燕還未回來。”
蕭聽瀾擱了銀筷,這才吩咐:
“餌放了這麼久,也是時候收網了。”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子。
“將參與此事的給朕寫份名單上來。其餘事宜,便交由你去處理罷。”
沈千意應了:“諾。那蘇家女…”
皇帝漱了口,打斷他:“那書從何處流傳出來的?”
沈千意連忙呈上來一封密箋。
皇帝打開看了,冷淡道:“著人拿下罷。”
沈千意應下,躊躇了會兒,又忍不住問道:
“那蘇家孤女,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呢?”
皇帝終於抬眸:“沈卿如何看待此人?”
沈千意道:“此孤女當得起‘柔韌’二字,頗有昔年蘇忠文風骨。”
皇帝哼笑一聲,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在案上輕敲,“嗒嗒嗒嗒”,宛如索魂的陰司冥鼓。
“既然如此,那不必留著了。”頓了頓,像是顧念沈千意的感受,又道,“念其風骨,賜個全屍罷。”
沈千意額上冷汗直冒,隻道:
“陛下,此事還需…還需三思啊。”
皇帝起身,往門口行去。
沈千意抹一把額頭冷汗,愁眉苦臉地望了望麵前黑沉沉的背影,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小太監們悄無聲息推開大門,一股潮濕雨意撲麵而來,皇帝黑色的袍子被風吹得獵獵飛舞,金龍紋刺繡時隱時現,宛如此刻於滾滾層雲中被皇帝收於袖間的真龍。
“三思?”皇帝冷笑了一聲,“便如沈卿所願,朕確有‘三思’。”
他似乎都懶怠親口說出,隻教小太監取來筆墨紙硯,隨後筆走龍蛇,留下三列六個字:
無信、無忠、無義。
筆勢霹靂,正宛如此刻樓外風雷。
沈千意躬著腰接過,本來無奈的麵容愈發顯得愁不可解。
他當然知道皇帝這是什麼意思。
那首詩確然是蘇忠文所作,蘇家孤女不肯承認,便是對皇帝無信。
懷揣著這樣一本大逆不道的書,卻不上交朝廷,便是對皇帝無忠。
當年多少前朝逆黨皆屍首異處,蘇家卻毫發無傷。受了天家如此恩惠,如今卻用這書恩將仇報,便是對皇帝無義。
樁樁件件,都是死罪難免。
不過沈千意來前其實也曾揣摩過說辭。
譬如彼時蘇家孤女年紀尚幼,也許並不知曉其父親寫詩一事。
譬如父是父,女是女,不可混為一談。
譬如那書冊其實是從蘇州一楊姓人家流傳而出,蘇家孤女在其中到底是什麼作用,還需斟酌。
本欲辯白,但抬頭瞧見皇帝淡漠的眼神,心念電轉,到底不敢說話了。
他與皇帝相識於幽州,到如今也有六、七載。這麼多年心甘情願追隨此人身後,便是服膺他殺伐果斷,風雷之姿。
恰如劍之雙刃,既是其令人心折之所在,亦是其令人膽寒之所在。皇帝既下了決心要借此機會對蘇家“斬草除根”,若非特殊的理由,想來不會輕易回心轉意。
皇帝最終定了章程:
“如此不信不忠不義之徒,有何顏麵見朕?三日後,午門處斬了罷。”
暴雨如注。
沈千意一時沒吭聲。
皇帝冷眼看他。
他知道,沈千意心中又不落忍了。
沈千意早年亦是綠石書院的學生,入朝為官後與他老師蘇忠文政見不合,遂漸行漸遠。後雖在黨派鬥爭中被徙幽州,卻一直對這個老師頗為敬重。
蘇家那孤女被押入詔獄後,也是他暗中上下打點維護。不過礙著皇帝的態度,不敢如何放肆罷了。
果然,便見沈千意伏地道:
“陛下,蘇忠文乃前朝大儒,桃李天下。倘若就此殺了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女,恐怕會寒了朝堂內外的心呐。如今前朝太子尚且下落不明,臣恐賊黨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搬弄人心,於陛下…”
皇帝打斷了他的廢話:
“行了,此事朕自有計較,你退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