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楊家人與押解蘇懷月時的情況不同。因為人多,囚隊行得慢,消息漸而就傳播出去。
到京城外十幾裡的時候,前朝那小太子竟膽大包天地率了十數人來劫囚。
隻不過雖是出乎意料,但還是被行動有素的禁衛軍擊退了。小太子倉皇逃竄,自此後又失了蹤跡。
這行蹤不明的前太子一直是皇帝的心頭大患,便著令刑部問個結果出來。
但這些日子以來,進度竟然頗緩。
據奏折中所言,乃是因尚書令沈千意對刑部的手段頗有微詞,致使刑部進度遲緩。
皇帝冷聲道:“你有什麼話說?”
沈千意抿著唇跪下,以頭搶地:“臣無話可說。”
蕭聽瀾冷笑,提起桌上茶盞欲飲,但似乎又覺得難以下咽,將茶杯重重在幾麵上一擱。驚得茶盞一跳,摔在地上,“嘩啦”一聲立即碎了。
底下的小太監嚇得跪成了一片。
就連高福覷著皇帝的神色也不敢再出聲。
“沈千意,朕對你很失望。”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朕不是沒給過他機會!”
楊誠,他倒也識得,那是他攻打晉城時候遇到的守城將領。
晉城乃通往中原的門戶,攻下晉城,雁翎軍從此便能長驅直入,宛如一柄長槍直指上京。
為了拿下這座舉足輕重的城池,他做了充足的準備,可戰鬥依舊艱難。
那時正是仲秋,山野間已然有些枯草蕭索。秋夜漸而寒涼,他與沈千意在寒霜白露中點燈徹晚,於沙盤上仔細推演。白日仍舊帶著暑熱,他與沈千意又披掛厚重鎧甲,於荒草衰木中千裡奔襲。
雨一直未落下來,每個人心裡又悶又躁。而楊誠風格穩健,穩立於城牆於之上,讓自幽州起兵以來幾無敗績的蕭聽瀾也禁不住懷疑,這是否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可後來他到底棋高一著。攻破城門的那刻,楊誠於中堂靜坐,等待他來取他的頭顱。但通往楊誠府邸的大道兩旁,卻跪滿了哀哀懇求的城中百姓。
蕭聽瀾並非是個嗜殺的性格,在城中百姓的哀求之下,也是惜其將才,他並未殺他。
後來他登基為帝,也曾給過他機會,令他擔任禁軍首領,卻被楊誠婉拒。他於是再給了他一次機會,將其一家老小都放歸太湖。
太湖…
又是太湖...
蕭聽瀾眉頭緊緊地蹙起來,太陽穴突突地疼。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寬仁,可走到如今,他得到的都是什麼回報呢?
蕭聽瀾半晌沒說話,疲憊地靠坐在寶座中,冷眼看著下麵以頭搶地的儒生。
這儒生是他當年在幽州起事時的性命之交,故而登基後,他也給予其極大的信任,托付以尚書令一職,統管六部。
可沒想到經曆了這麼多風雨後,這向來迂闊的儒生竟還是未有絲毫長進,依舊還抱持著如此天真的作為。
他實在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蕭聽瀾揉著太陽穴,終於拿起手上的一本奏章往下行去。
沈千意跪在地上,能看見那繡著金龍的黑色袍角緩緩靠近。隨後“啪”一聲,一道巨力落在他頭上,將他戴著的雙翅官帽無情打落在地,帽子下工整束齊的發髻“嘩啦”一下儘被用力打散了。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從來在人前,沈千意都牢記著老師的教誨,衣冠齊整,儀容端正,尤其以尚書令身份在宮中行走之時。
皇帝這一打,宛如一記耳光,“啪”一聲,將沈千意整個人都打僵了。
“婦人之仁!你說你能成什麼事。”皇帝冷冷說道,將手中那本奏章扔在他眼前。
奏章內頁翻出來,露出不知是誰呈上來的糾文:“…尚書令懈怠職責,屍位素餐,又以權欺人,實在是德不配位…”
沈千意閉了閉眼,隻覺字字句句如同尖細的銀針,能把他的心紮出血來,再不敢繼續往下看。
隨著這奏章打落在地,小太監宣詔的聲音跟著響起:“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即日起罷沈千意尚書令一職,著令於蘭台校書,以省其過,以修其德!”
蘭台,也即秘書省。皇帝這旨意,是把他貶做了秘書省九品校書郎了。
沈千意渾身一震。
他當然知道自己暗中維護楊誠的舉動會引起皇帝不滿,但他以為,皇帝也許會像當日他維護蘇懷月那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未料到竟當真對他動了如此大怒。
那句“婦人之仁”又響起在他耳側。
這句話他曾經聽過,在那日他請來宋白硯救那蘇家孤女的時候。未料如今不過短短半月,他又在皇帝口中聽見了這句判詞。
而這一回,他也依舊是活該得皇帝這一罵。
他同楊誠其實也沒什麼交情,不過是那日跟著皇帝入晉城,也同樣看見了那滿城跪伏的百姓。
他們起先擁堵在城門口通往楊誠府邸的大道上,後來在兵鋒的威懾之下,到底也害怕後退。但無論如何恐嚇,他們都不曾逃散,而是一直默然無語地跟在軍隊後麵,聚結在楊府周圍。
他想,堂堂如此守城之將,縱使是英雄殘年,死也該死得痛痛快快,又怎能任由刑部那些酷吏肆意折辱。可敗軍之將,本就該任人處置,他這一絲無用的惻隱之心,又怎麼不是“婦人之仁”呢?
沈千意苦笑了一聲,終於磕頭道:“臣沈千意,叩謝君恩!”
他的尾音落下,皇帝已踏出了禦書房的門檻。
高福覷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後來信了。”
蕭聽瀾起先還沒聽見這話,後知後覺回過神來,應了聲:“嗯?”
高福忙笑著將驛館傳回來的信呈給皇帝。
蕭聽瀾拆開信看了,臉色終於稍霽。
信中太後說還有十來日便能抵京,蕭聽瀾一麵吩咐高福著人去打掃壽康宮,一麵接著往下看,卻忍不住眉頭一蹙。
便見太後接著說道,他的表妹張彤兒亦跟著一同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