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小修) 仁,人心也。……(2 / 2)

難承君恩 木裡汀瀾 6068 字 9個月前

沈千意擺擺手:“莫喚我相公了。當日那也不過是不值一提的隨手而為罷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蘇懷月聽他左一個“不值一提”,右一個“不值一提”,實在是灰心之至,忍不住卻道:“方才聽沈郎君一言,貶‘仁’之一字為‘婦人之仁’,學生卻不能苟同。”

“孟聖人有言,‘仁,人心也’。而人之所以為人,不就正因著有這顆人心麼?否則與雞犬又有何異。危難之際救千萬人是‘仁’,太平時代救一個人也是‘仁’,又何來‘婦人之仁’一說呢?”

“而學生也正是因沈郎君有這樣一顆仁心,才能苟全性命呐!”

女子聲音雖然柔和,一言一詞卻擲地有聲。明亮的光線裡,她眼中閃爍著灼灼的光芒,神色十分認真。

看著蘇懷月的神情,沈千意心中升起一股懷念之意。

到底是蘇忠文的女兒,說話的神情同他那已逝的老師真是一模一樣...

不,他轉念又想,其實不一樣。

若說他老師是千仞巨石,眼前這女子便是涓涓細流。

巨石在重壓之下儘管能夠堅守不殆,卻總免不了粉身碎骨的一日;細流卻可以從撚緊的指縫間流出,總有一日能夠彙納百川,成就汪洋。

如他老師那般剛而勁,固然是令人敬佩,卻總教人想起些“玉石俱焚”的慘烈;而如眼前女子這般柔而韌,乍一看不那麼起眼,也許卻更能夠在風雷之下以生生不息的姿態努力存活下去。

沈千意經蘇懷月安慰,心下倒也好受了幾分。不欲再議論此事,轉了話題:“二位來尋沈某,所為何事?”

宋白硯這才道:“聽說《綠石紀聞》一事的始作俑者已然被捕,原想托沈郎君引我們看看。”

沈千意了然。蘇懷月差點因此事丟了性命,想看看到底是誰害了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便從腰間取下一個金色的魚符袋。那魚符袋同旁的魚符袋大體並不相差,卻破例在袋子底部以金銀細線繡了個“仁”字,彰顯出皇帝破格的恩澤。

沈千意望著那袋子怔愣了良久,到底歎了口氣:“雖說陛下已有旨意,但如今還未正式頒詔,你們拿我這魚袋去罷。”

頓了頓,又道,“也不必還給我了,用完,就交還給陛下罷。”

*

宋白硯攜著魚符袋同蘇懷月徑直去拜見刑部尚書。刑部尚書年歲已高,幾日前騎馬又傷了腿,便著了個小吏領著二人去尋崔妄。

剛從夾道進去,便聽裡頭傳出來各式各樣撕心裂肺的慘叫。

一陣陣陰濕的風從夾道深處吹出來,人行走在其間,宛如行走在生滿了苔蘚的滴滴答答的山洞裡。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腐臭的血腥氣,教人從心底漫出來一股惴惴不安。

到了刑房,崔妄正在屋子一角的大銅盆裡洗手。見了二人身影,忙擦了手迎出來招呼:“宋丞。”

又疑惑地看向蘇懷月:“這位是?”

宋白硯道:“是我的學生,姓蘇。”

崔妄瞟了蘇懷月一眼,記起來此人身份了。三司會審的時候,他曾跟著尚書見過這女子。

當時瞧著隻當是個柔弱孤女,但後來聽說在詔獄裡受了些折磨,竟也沒有開口,倒也算是個硬骨頭。

崔妄那時候就琢磨,這女子倘若落在自己手裡,還不知能不能這麼硬氣。

宋白硯注意到崔妄的目光,蹙了蹙眉,側身擋住了蘇懷月。

蘇懷月卻壓根沒看崔妄。她一進來,目光就被屋子正中那個形容慘烈的男人吸引了。

那確實是楊誠,原來的楊家家主。

向來是樂嗬嗬的中年男人,此刻雙目緊閉被倒吊在屋子正中。臉上五官都似乎挪了位置,一片血肉模糊,幾乎要看不出人樣。

汙濁的血液順著他慘不忍睹的臉一滴滴往下落,“噠”一聲,在地上彙聚成小小的、辨不出顏色的一灘。

因為是倒吊著,他隔一會兒如死魚打挺一般輕輕一顫,活著也像死了,看起來極其可怕。

見到這滲人的一幕,蘇懷月立即受驚般挪開了目光。

楊誠公開《綠石紀聞》害她跟著被牽連入獄,她在詔獄裡的時候當然也心懷怨懟,但現在直麵楊誠這般慘狀,她委實也是情緒複雜。

她還記得新帝攻入上京那一年,整個上京城血流如注。無數戰死的士兵以及王公貴臣的屍體沿著護城河漂浮而下,幾乎將河道阻塞。

她跟著父親回了太湖,夢中仍舊是那無儘的血光,成日裡夜不安枕。

而父親一門心思放在《綠石紀聞》之上,壓根沒注意到她的驚惶,很快就決心出門遊曆,將她獨自一人撇下。

卻是楊家人,陪她度過了那一段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光。

那時是冬日,臨近除夕,楊夫人拉著她的手給她換上喜慶的冬裝,楊誠則抱著三兩歲的九娘,打趣她:“哎呀,我家的九娘倘或將來能得蘇姐姐半分模樣,便當真是謝天謝地了,是不是呀,九娘?”

她在這和善的奉承下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接過九娘在懷裡:“九娘眉眼像夫人,本就是個美人胚子了,可不能聽爹爹的餿主意亂長長歪了。”

楊誠哈哈大笑,轉去後廚端來熱騰騰的湯鍋,一張圓臉盤被灶火熏得紅熱,招呼她:“蘇小娘子,隻把楊叔家當作是在自己家裡,千萬彆客氣。”

劈裡啪啦的爆竹聲中,她忍不住想,就算現在沒有爹爹陪在身側,同楊家人團聚一堂,好像也還不錯。

再往後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楊家過節也好,出門踏青也好,總不會忘記帶著她一道散心。楊叔高興起來就哈哈大笑,笑得紅光滿麵,令她也跟著覺得開懷。

而如今,楊誠仍舊是“紅光”滿麵,卻是這般光景…她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

崔妄正想問問宋白硯找他何事,蘇懷月先開口問道:“楊家其他人呢?”

崔妄本不想回答她問題,但拿不準宋白硯今日為何而來。這宋白硯雖是個秘書省丞,卻又有天子賜下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銜,有參與政事堂議事的權力,往後前途不可限量。

便看在宋白硯麵上答道:“都在大牢裡關著呢,等全都審完再憑國法定奪罷。”

國法定奪?

謀逆之罪,那定然都是殺頭了。

蘇懷月看著屋子正中吊著的男人,不由打了個寒戰。

但她也隻能是打個寒戰而已了。

一個人但凡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想來都是對其後果深思熟慮過的。蘇懷月作為曾被權衡過的“後果”之一,對如今的局麵亦無能為力。

崔妄又拱了拱手:“兩位來此有何貴乾?此處腥晦,恐汙了二位耳鼻,倘若不是什麼要緊事,晚些崔某去拜會宋丞亦可。”

宋白硯道:“不勞煩崔郎中了。隻是我這學生想來看看究竟是何人陷害於她罷了。”

“哦,原是這樣。”崔妄道,“蘇娘子放心,這楊家人既然落入我崔某手中,便必定不會令他好過的。”

看女子受驚的神色,他心中一陣滿足,又佯做關切道:“蘇娘子倘若信不過,也可在此旁觀咱們刑部的審訊,保管教娘子滿意。”

就待這麼會兒,蘇懷月已然是冷汗直冒,聽崔妄此言,忙道:“不必了。先生,我們趕緊回去罷。”

宋白硯見蘇懷月確實是害怕了,便也頷了頷首。

兩人往外行去,迎麵一個小吏快速走進來,手裡粗暴地抓著個小孩,像扔破布片一樣一把扔在了地上。

“大哥,人帶來了!”

蘇懷月側身避開小吏,正要繼續往外走,眼角餘光一瞟,卻不由自主怔怔地站住了。

宋白硯再想拉她,便無論如何拉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