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願走出醫院時,身後熙來攘往的人群和消毒水的味道都漸漸遠了,渺遠透亮的天空下,陽光有些刺眼。
程願站在花壇角落,垂眸看了看手裡的診斷報告。
忽地,身體右側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撞擊,程願被突然拐出來的人撞得差點沒站穩。
手裡潔白的報告隨之掉落在地,被這人混亂的步伐踩了幾腳,瞬間染上臟汙的腳印。
“操,你他媽沒長眼睛啊!杵這兒不動撞老子,媽的是要死還是等著投胎?!”
撞人的大漢惡人先告狀,許是蠻橫慣了,表情越發凶神惡煞,可他正準備再繼續罵罵咧咧時,忽然對上了程願的目光。
程願身形清瘦,普通的T恤也穿出空蕩感,短袖下露出來的手臂更是白得單薄。
在這大漢看來,無疑是很好欺負的類型。
但此刻他觸及程願的眼神,黝黑深沉,無端顯露出陰鬱,在南城六月的暑熱天裡,竟是叫人看出一絲涼意。
程願沒什麼血色的嘴唇微啟,聲音輕輕的:“是要死了。”
程願聲線平淡,突然又問了一句:“要不你送我一程?”
他這話一出,這男人臉色一變,再看他身後的醫院,意識到什麼,低聲罵著‘神經病’快步走了。
程願側眸看看對方壯碩的背影,呼一口氣,彎腰撿起地上臟了的診斷報告,卻沒再翻開,麵無表情地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他確實要死了。
醫生說他這病來勢洶洶,至多活不過半年。
幸運的是,醫生說他這病雖然殘酷卻也溫柔,他死前大約不會很痛苦,可能睡一覺或者發個燒,人迷迷糊糊地就沒了。
當時醫生看看他二十五歲的年紀,歎了一聲,問他要不要做些乾預,大約可以延長一點時間。
程願忘記了自己乍然得知這霹靂消息時的反應,隻記得最後他搖頭拒絕了。
沒有必要。
他沿著喧闐的街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路上碰見許多去往醫院的人,大多形色匆匆神情疲憊。
世上每天都有人被病痛折磨、有人生有人死,輪到是他也很正常。
隻是感覺有些突然罷了。
程願腦子裡很空,積攢不出任何思緒,眼眸直直的,像恍了一場很久的神。
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去做什麼,程願平時的生活就像白開水一樣寡淡無味,即便如今驟然得知生命進入了倒計時,也沒什麼迫切與渴望。
倏地,電話鈴聲催命似的響了起來。
“程願你跑哪兒去了,今天居然不在公司?你耽誤大事兒了知不知道?!”同事著急的質問一連串地往外蹦,說話像在撒氣,“李組長正在彙報演示新程序的時候出了bug,怎麼都修複不好,總經理和許氏集團來考察的人都在下麵看著呢,你趕快回來!”
掛斷電話,程願來不及想更多,反倒像是在一瞬間抓住了一條繩索,喚回了他茫然的神思。
程願拔腿就往地鐵站跑,半小時後堪堪趕到公司大樓。
有一架電梯剛好停在一樓,程願進去剛按完去往天銳研發部的樓層,電梯門還沒關,一行人便從旁邊一架電梯裡走了出來。
程願眼眸微凝,似乎在這群人裡看見了他們公司徐總經理,正心急如焚地追著旁邊的男人邊走邊說著什麼。
除了徐總,其他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而那被簇擁在人群正中的男人,邁著長腿腳下生風地往外走,背影寬闊挺拔,側身說話時露出高挺的鼻梁,側臉英俊鋒利,隻是眉目微蹙,冷峻氣勢中帶些不耐。
徐總身形偏胖,說話又喘又急:“孟總孟總,剛才真的隻是意外!我們的項目絕對是自主研發沒有造假摻水,請您那邊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話音未落,這被喚做‘孟總’的男人腳步稍緩,但卻並不是在聽徐總說什麼。
他忽然間似有什麼感應,頃刻回轉過身,他身後的其他人也立刻散開一條不阻視線的通道。
可一群人順勢引頸而望,卻隻看見嚴絲合縫的寬大電梯門,倒映著他們西裝革履的身影。
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
許時懸神色些許疑惑,他方才分明感覺到身後有一抹窺探的目光。
而身邊徐總喋喋不休的請求還在繼續:“孟總,這樣,今晚我做東,您大人有大量,賞我一個麵子可好?”
若來人真的是風流‘孟總’,今晚這局多半就成了,可惜來的是許時懸本人。
許時懸近日不想在燕城待,這才借了孟呈的名義來南城考察合作項目,沒想到碰上的會議主講人隻是個愛出風頭搶功勞的傻逼,而領導層居然默認這種事發生,都是一丘之貉,那還合作個屁。
再加上方才那陣沒有叫他捕捉到的視線,許時懸越發氣兒不順。
他斜睨這徐總一眼,周身氣勢儘顯:“你多大的麵子。”
說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樓,一行下屬趕緊跟上,隻留這徐總惴惴無言。
而那邊程願趕回研發部,同事一見他便是劈裡啪啦的一通抱怨。
“你怎麼才回來啊!李組長剛出來時臉色好難看,你昨天測試的時候不是說沒問題嗎,真是的,這下不得連累我們全組人都被罵!我真服了。”
大概是平時程願從不和他們起爭執,脾氣好得過了頭,於是他說話語氣挺衝,一點兒也不顧及程願的情緒,好像早習慣了這種模式。
程願果然沒說什麼,徑直回到工位,打開電腦便開始跑程序檢測問題。
身邊同事的嘰喳不知何時沒了聲息,他在鍵盤上飛快操作,修長漂亮的手指幾乎甩出了殘影,一串串代碼也在屏幕上依次顯現。
但下一刻‘啪’的一聲,一個文件袋被用力地摔在了他桌上,文件袋尖銳的邊緣磕到了他的手背。
程願動作一停,未及回頭,便聽身邊傳來一道壓著慍怒的中年男聲:“你故意留一手的是吧?想讓我在徐總和合作方麵前出醜?程願我告訴你,這次和許氏的合作要是談不攏,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人正是他們研發部算法組的組長李新,負責這次的彙報。
算法組的其他同事狀似在做自己的事,實際上耳朵已經支了起來。
他們知道這事兒其實和程願沒什麼關係,程願雖然是去年才來的新人,職級不比李新高,但能力卻遠在李新之上,也是這次新程序研發的核心工程師。
原本這次彙報該由程願進行,隻是這麼一個在公司高層和許氏集團麵前露臉的絕好機會,李新自然而然地便搶了過來。
程願一直以來話少內斂,存在感也低,被李新明裡暗裡擠兌了很多回都從不反抗,這回也是一樣。
隻是沒想到會議上出了李新能力範圍之外的bug。
而此刻李新也不過是急著推出一個替罪羊來承擔這次的責難,不聲不響的程願自然成了第一人選。
同事們心有戚戚,雖想到了之前程願為這個程序加班加點甚至有一次差點暈過去的功勞苦勞,但他們都和程願關係平平,並不想為了他得罪組長。
再說程願自己任人搓圓揉扁,估計這次也會忍了吧。
此刻程願半低著頭,看著自己泛紅的手背,聽著李新滔滔不絕的警告和批評。
他眨了眨眼,突然間便覺得很沒意思。
與此同時,顯示屏上的程序飛快跑完了一圈,發出尖銳的結束信號。
倏然營造出某種一觸即發的喧囂氣勢。
程願忽然輕輕笑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在此刻嘲諷效果卻是滿級。
李新頓覺臉上掛不住,氣焰更加囂張,狠指著程願怒道:“你笑什麼?!你——”
但這回他話還沒說完,程願推開椅子站了起來,黑色鏡框後總是回避他人視線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李新。
程願一抬手拍開李新指著他的手:“少對我指手畫腳,給你點麵子,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
此話一出,不僅李新一愣,原本裝模作樣的同事們也再裝不下去,猛地抬頭十分震驚地看向程願的方向。
這、這是他們認識的程願嗎?
李新聞言勃然變色,程願卻不再退讓,眼見著李新有動手的意思,同事們無法再作壁上觀,趕緊竄上來把兩人隔開。
剛才埋怨程願的那個同事在混亂中拉著程願就說:“程願,多大點事兒,忍一下就過了!就當給我個麵子——”
他話還沒說完,程願便在一片嘈雜中回頭看他:“你多大的麵子?”
程願的眼神像一片深沉的湖,語氣分明隻是平靜地表達著不解,卻似乎飽含譏諷,這同事臉色刹那變得難看。
場麵逐漸控製不住,隔壁部門不少人圍到了門口來看。
正此時,送完許時懸的徐總終於回來了,他一出現,李新便像被按了暫停鍵,隻怒氣衝衝地瞪著程願。
徐總皺著眉頭看了一圈,打電話叫來不知去哪兒的研發部總監來處理這事,這才心煩氣躁地離開。
部門裡一時人心浮動,程願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安安靜靜坐回角落,關閉正在運行的程序,打開了文檔。
十分鐘後,研發部總監姍姍來遲,程願在眾目睽睽之下提步過去,敲開了對方的辦公室門。
總監剛剛已經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捏捏眉心,看著眼前這位以前總是一聲不吭、技術卻實在是好的員工,正猶豫著是恩威並施還是稍作安撫。
卻沒想到程願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直接將一紙辭呈放在了他桌上。
內容相當簡潔明了,除了標題落款等,正文隻有十個字。
【池淺王八多,不乾了。】
程願遞完辭呈,不顧總監震驚的神色,轉身便出了辦公室。
他在同事們神色各異的打量中,回座位拿了背包和U盤就往外走。
走到電梯間時,總監追了出來,勸他說:“程願,有話好好說,你彆負氣,凡事都可以商量啊!”
程願臉色未變,看著電梯上行的數字,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不商量,再見。”
說完便直接邁入了電梯。
“誒,誒——”
研發部總監這下是真急了,程願幾乎是他們研發部的核心,他要真走了,那他們天銳勢必要脫一層皮。
就算現在不批離職,但拖最多也隻能拖一個月。
總監攔不住他,隻能趕緊上樓去找徐總商量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