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曄澤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林長風,記憶裡的青年自初見時就是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十多歲的太子也作弄過老成的伴讀,加了大半粗鹽的濃茶都能被林長風麵不改色的喝下去,甚至還能誆騙顧曄澤喝下剩下的。
林家的人總是這副模樣,前朝的林大人也總是麵無表情的吐出那一句句能撼動朝堂的字句,子肖父,林長風將那副模樣繼承了個十成十,上朝時難免有爭論,旁人吵得麵紅耳赤,但年輕的丞相唇角甚至能掛著笑,拳頭打在棉花上,不僅說不過,還憋著一肚子氣。
但再穩重的丞相也會有藏不住心思的時候,林長風畢竟也是人,人難免有七情六欲,男風在各朝不過是有些上不得台麵,但對於身居高位的人而言,也不過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喜好罷了,更何況他們一人是執掌天下的帝王,一人是撥弄朝堂的丞相。
顧曄澤見過他的丞相按耐不住心思的神情,在書房的搖曳燭火下,那常年溫潤的眼神卻顯出來狐狸的狡詐,多少隻算的上清俊的長相在那樣的氣氛下,卻是比國庫中收納的美人屏風還要讓人心亂,幾年前,帝王在書房中戳破了丞相見不得人的心思。
平心而論,帝王那時候隻是想看看林長風難堪的神情是什麼樣的,他們認識了這般久,在民間也算得上是竹馬同窗的情誼,但他卻一次都沒瞧見過林長風那張臉上出現過除平靜之外的神色,還是太子時的顧曄澤多少也會因為手足相殘的肮臟事而低沉,對於任何人,成長為帝王的道路中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
十多歲的少年皇子醉倒在院落的槐樹下時,有人會避開鋪滿一地的酒壇和杯盞來到顧曄澤身邊,那大約是林長風及冠的前不久,已經初有如今模樣的林長風喜歡半束起墨發,穿著那身在皇家眼光裡算得上樸素的過分的藍色長袍陪在醉酒的皇子身邊。
直到鬨夠了的顧曄澤出聲抬手,才半樓半抱的把人帶回去休息。
“林長風,你這張臉上,就隻有這麼幾個表情?”
如今的帝王記不得在他胡鬨的時候,早就伸手捏了捏那張萬年不變的書呆子臉,問出了這個問題,但那時候他醉倒過去,不記得自己問出過這句話,也沒記得林長風的回答。
“若長風能久久陪伴在殿下身邊,那殿下想看見的,就都能看見。”
快要及冠的少年丞相第一次那般大膽,手指悄悄勾起顧曄澤幾縷發絲握在手中摩挲,而後小心翼翼的退開,合上雕花木門。
......
顧曄澤算不得被寵壞的孩子,但多少太過自我,林長風出現在他的世界裡太早,陪伴的時間也太久,也太過儘心儘力,因為懷揣著密不可宣的心思,林長風將自己的位置放的極低,仔細想來,相伴這十多年來,他們始終是君臣,連同窗或許都算不上。
但那見不得人的心思被當成笑談,一次次的把林長風藏起的自尊踩的粉碎,林長風知道自己在帝王眼中隻是可被替代的棋子和刀劍,但他再怎麼設想,也沒料到高台上帶著冠冕的帝王自始至終隻是把他當成一隻粘人的哈巴狗,甚至可能還不如,因為帝王喜歡的,是聽話順從一句話不說的,而不是他這樣,還會做著白日夢的。
“陛下......究竟還要折辱臣多久才算罷休?”
林長風二十六年中都遵循著禮法,隻有那樣一個錯處,就滿盤皆輸。
在他的視角,自幾年前帝王就已經將自己排除在信任的範圍外,林長風就像是當時的文竹,平日安然無恙的擺在禦花園裡,但一旦被人覺得紮眼,就會毫不猶豫的丟出朱紅的宮門,林長風的忠誠對於顧曄澤而言就和那顆文竹一樣廉價,顧曄澤什麼都沒做就獲得了一個全心全意為他謀劃的傻子。
存了心折磨人的毒酒吞咽下肚的時候也像是要把五臟六腑灼傷,想到那杯毒酒,林長風不自覺的抬手捂住喉嚨,那種體內不斷湧出血水的感覺哪怕消失了也讓人覺得心慌,他能切實的感覺到自己在死亡,林長風都不知道人能吐出這樣多的血,越是心慌,意識就越是模糊,比起身體上的疼痛,那杯毒酒讓他最抵觸的,其實是在他思緒上給予的壓迫。
在他瀕死的時候,才最終相信,有的人的心是多少年都觸碰不到的。
可顧曄澤沒想讓他那麼輕鬆的離開,林長風都準備好趟過黃泉路,結果睜眼卻還是裝飾奢華
的帝王寢殿,更彆提一睜眼,賜毒酒的人就靠的這樣近,就像是在捉弄獵物的毒蛇一樣,快要窒息時卻鬆懈了力氣,垂死的獵物就那樣被圈禁著,跑也跑不開。
走到如今這一步,林長風也弄不懂自己前二十多年到底是為了什麼,自從少時初見,或許是太過一眼驚鴻,原本該按照祖規長大的林氏嫡長子,成了一個掛名太子的跟班,林長風掙開了那困了他幾十年的漩渦,卻也記不清自己最初是為何步入那漩渦的。
也沒得多少力氣和心思去思索,顧曄澤的親近和示好,無異於折辱,他林長風在帝王眼中到底是什麼,要死就得死,要活也得從幽冥路上被拽下來,他的仕途已不能由自己做主,如今連生死的定奪也被搶走。
究竟是要將他踐踏到何種程度,才能歡喜?
“林長風,孤沒有想折辱你。”
被重新端上的湯藥規規矩矩的在織錦端盤中,顧曄澤看著眼前無比抵觸他的青年,最終隻能說出這乾巴巴的一句話,身邊有資曆的太監看著形勢不對,眼神示意侍從將端盤公正放好,悄悄領著殿內的人退下。
“這藥無論如何你都得喝下去,好不好?”
他們相識十餘年,帝王第一次詢問他的意見。
“若臣拒絕,陛下當如何?”
但林長風鐵了心不願再多牽扯,他知道宮廷裡的毒酒從來沒有解藥,那湯藥也說不準是緩解毒性的,還是加深他身上傷痛的。
他第一次如此和顧曄澤說話,卻沒半分猶豫。
隻能看見袞龍袍的袖口下微微顫抖。
“孤會強逼著你喝下去。”
“......如此,又如何算不上折辱?!咳、咳——”
林長風抬著手囫圇對著周圍一指,人前向來清俊朗正的丞相披散著長發,身上隻穿著裡衣,眉目憤恨卻又有些委屈。
“我身為罪臣,卻安枕於帝王榻上!這讓世人如何看待我朝?讓昔日同僚如何看待我林長風?”林長風看著站立著的帝王,“臣既已認罪,陛下又何必做此羞辱之事?”
聽到這些話,顧曄澤不自在的挑了挑眉,抿了抿乾澀的嘴唇。
“孤以為,此乃殊榮。”
顧曄澤兩輩子裡對林長風的了解屈指可數,上輩子人死的隻剩下白骨的時候他才模模糊糊的意識到感情,可那時候林長風沒辦法再教他該如何去做,這輩子僥幸重活一世,確實救下了瀕死的丞相。
但卻是他兩輩子都不知道的樣子。
帝王眼中,愛他的臣子會永遠愛他,休憩於帝王榻上,那就是榮寵,可顧曄澤卻沒想過,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發生了,那杯毒酒和他刺刀一樣的話語是多疼啊?若他不是這天下的主人,沒有醫術高超的太醫院。
那麼在他榻上的就是一具死屍,又何來殊榮。
是帝王的垂憐能讓屍骨不腐,還是能讓人死而複生?
都不能。
“荒唐......荒唐!”
情緒起伏的太大,林長風連抽氣都覺得疼的難以忍受。
湯藥的苦澀味逼得近了,他抬眼就看見帝王養尊處優的纖長潔白的手指端著那瓷碗,隻用發帶將發尾鬆鬆束起的帝王坐在床邊,將那晚湯藥端在手裡打量著,注意到他動作的林長風剛想去再次打翻,卻被鉗製住動作。
他善文,顧曄澤善武,更彆提眼下的境況,說不定下一秒就會被掐著下巴灌下去。
林長風還在思索人類的身體對於那種程度的疼痛會不會有應激反應,卻看見顧曄澤仰頭飲下一口湯藥,而後那張俊美的超常規的臉不斷靠近,林長風及時後退。
但他也沒多少空間去退。
兩個人倒在雙龍戲珠的錦被上,苦澀的湯藥在唇齒間流淌。
“!”
林長風驚訝的睜大眼。
殿外的侍從識趣的裝作自己是個沒長耳朵和眼睛的木頭,殿內的帝王塌上層層紗幔遮掩,那曖昧的姿勢直到湯藥見底都沒有改變,帝王將他的丞相製服在床榻上,似是不忍看見那清俊溫和的麵容上出現厭惡的神情,顫抖著手蓋上林長風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