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江知與,眼前一亮,下意識往前踏了兩步。
江知與本能後退,他知道父親就在暗處看著,很快定下心神,給人行禮。
還沒扯開話頭,趙鳴先問他:“這是你的狗嗎?”
江知與不明所以:“嗯?怎麼了?”
趙鳴沒吭聲,眉皺眼挑,渾身上下都是低氣壓。
江知與有點害怕。
他蹲身,抱起狗崽,往後退了兩步。
趙鳴問他:“這狗平時吃什麼?”
江知與第一次養狗,府裡人都說狗好養,人吃什麼它吃什麼。
既是他養的,狗狗夥食就跟他一樣。
“人飯?唔,我吃什麼,它就吃什麼。”
他挑食,不愛吃肥肉、連筋的肉,也不會啃骨頭,狗崽都會吃,可好了。
這話點燃了趙鳴壓抑的火氣,接下來是一句讓江知與無措的話。
“城外難民紮堆,每天都有餓得扒樹皮啃草根的人,你連人都不管,卻養狗?”
江知與懵在原地,緊跟著又被趙鳴訓斥第二句。
“多少人不見溫飽,城內還有乞丐,你還給狗吃人飯?”
江知與是有脾氣的。
雖說他的脾氣總憋在心裡,多數時候都衝著自己來。可他真的有脾氣。
他克製著,語氣硬,“關你什麼事?”
也不止他這樣養,他跟人請教過,大家都這樣養。
有些人家窮,狗也跟人一樣,十天半月才沾一次葷腥,一根大骨頭棒子,啃得沒味兒了還舍不得扔。
而且他家隻是普通商戶,哪裡輪得到他家去救濟災民?這分明是朝廷的事。
他爹已經在第一時間響應號召,捐錢捐糧了。他們也是縣內商戶裡,布施最多的一家。
還要怎樣?
不說朝廷不說官府,甚至不敢去找豪紳富戶的家主,衝著他嚷嚷算什麼本事。
這走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趙鳴的“人狗論”哐哐砸下,江知與缺少跟人吵架的經驗,也沒秀才的詞彙量,兩輪下來就落了下風。
或是因為他頂嘴了,趙鳴的不滿更多。
從他養狗延伸到他不在乎人的死活,再到商戶隻管自己肚裡飽,不管送到嘴裡的是不是民脂民膏。
江承海老遠喊話叫停,江致微也從假山後出來,大聲叫趙鳴閉嘴。
趙鳴酒量差,酒品更差。
他眼神現了慌亂,死要麵子,硬是梗著脖子,繼續發言輸出。
江知與本就憋著氣,他可以忍很多委屈,那都是不想家裡受累,可養條狗,他又招惹誰了?
他父親都沒有這樣訓他,這人算什麼東西。
他頭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張嘴罵了人。
罵了人,就更矮一頭,顯得他理虧,隻會逞凶。
等江承海來了,江知與眼淚都憋不住,吧嗒吧嗒掉。
江致微黑著張臉,匆匆安慰一句,拽著趙鳴趕緊走。
這一通跑,趙鳴出了汗,酒氣散完,幾分膽氣都沒了。
他抓著江致微的手腕,聲音發抖,“江兄,我、我今天喝多了,你知道的,我從城外過來,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難民,心裡不好受……我一喝多,嘴上沒把門……”
江致微歎氣。
這是趙鳴最大的弱點,他讀書多,心裡有仁義,唯獨太極端。
相識多年,江致微清楚趙鳴隻有嘴上厲害,平時不愛管旁人閒事——沒那本事。
他的解釋,江致微接受。
難民慘,是個人看了都會於心不忍。
可他實在不該。
弟弟還在哭,江致微沒心思安慰惹禍的人,人又是他約來的,他捏捏眉心,“沒事,我大伯是講理的人,不會怪你的。”
心裡默默補充:但你想要的入贅,不用提了。
花園裡,江知與趴父親肩頭哭。
似要把這段時間的委屈都哭出來,數次想收住,都停不下來。
江承海人糙,哄孩子的方式單一。
把趙鳴罵一頓,又說要怎麼怎麼收拾他。
話題核心是:“不要他了,不要他入贅,彆說你了,爹也看不上他,咱們不要他了!”
江知與抽咽著:“也、也不能要小謝……”
江承海一時沒想到小謝是誰,等回過神來,他手癢腳癢,很想抓個人揍一頓。
他年輕過,夫郎自己找的,小魚這點心思,他看得明白。
什麼不能要小謝。
他就是要小謝!
若不是有好感,心裡在意,管人家願不願意入贅。怎麼不見小魚問彆人?
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他生怕傷著姓謝的自尊心,問都不讓問一下。
萬一姓謝的很願意呢?
還叫什麼小謝。
不如之前叫謝公子疏遠。
話不能說,孩子還得哄。
江承海順著他來,兩刻鐘才把人哄好。
江知與哭完,眼睛不舒服,嗓子也啞。
兩個合適的招婿人選都否決了,那他就得外嫁了。
他也不想嫁。
他用哭得紅腫的眼睛看江承海:“爹,你從鏢師裡挑一個也可以的,他一定聽你的話……”
江承海含糊著點頭,“好,好,爹待會兒就去鏢局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他待會兒就去看看姓謝的這幾天在忙什麼。
人怕對比,也怕有固定選項。
沒誰是完美的,偏就有那麼一個,各方麵都合心意,缺點也就可以忽略了。
謝星珩這幾天在家奮筆疾書,期間又抽空出去,發揚他卷王且社牛的屬性,各行各業找人搭話,聽他們吹,篩選可用信息,確定了一個可行性很高的方案。
商戶可以拿牌匾。於民有益、於國有功,就能得牌匾,約等於護身符。
隻要不作大死,可保平安。
現在有現成的機會,讓江家有七成概率,能拿到牌匾。
方法都寫好了,看江老爺有沒有魄力做。
江老爺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東西,看著不像出來找活乾的,很像外出打探消息的樣子。
難道姓謝的要做生意?
他沒急著問,先找人探聽謝星珩這幾天在家裡的表現。
知情人士透露,謝星珩跟哥嫂聊天風趣幽默,每天自己買菜做飯,照顧哥嫂,還帶侄兒出街玩耍。
附近好些人家都盯上他了。
老一套的話,長得好,脾氣好,年紀輕,有功名。
雖窮了點,可身上的朝氣足。
長雙眼睛瞧一瞧,就知道他不會一輩子窮困潦倒。
上頭沒雙親,更好了。
疼愛孩子的,家裡略有家底的,都對這項投資感興趣。
江老爺:“……”
還讓他混成一塊香饃饃了。
香饃饃也不急。
他調頭去鏢局轉了轉,一來說王府的鏢,二來看看鏢局年輕人都有哪些。
可恨啊。
姓謝的皮相太好了,一眼看去,他鏢局的人都成了歪瓜裂棗。
也就他家小魚的樣貌能配一配。
但還得挑備用人選。
五月十七,到了謝星珩來江家拜謝的日子。
江承海在花廳設宴擺酒,讓江知與躲屏風後邊,“他來送謝禮,你老遠聽個響兒,知道爹沒有騙你就行了。”
江知與被推著到屏風後麵,表情驚訝,謝星珩怎麼還來呢?
這裡可以走側門出去,不想聽可以走。
他腳黏地上,走不動。
就聽一聽。
看父親會不會遵守承諾,不招謝星珩做贅婿。
謝星珩沒好衣裳,今天過來依然作秀才打扮,人比初進城時精神白淨,雙眸生光,遠遠瞧著,就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樣子。
老江叫了江致微陪坐,也是從中做個緩和,事兒談崩了,就是醉話,不必在意。
謝星珩今天帶了四色糕點,怕撞碎,用食盒裝著的。
老江暫時放在一邊,招呼他坐下。
這是謝星珩穿越以來,第一次到彆人家上門拜訪。
和電視劇裡、和原身的記憶有偏差。並非品茶閒聊,而是滿桌好菜配好酒。
因江承海表現出來的豪邁,謝星珩又沒多想,坦然入座。
飲酒閒聊,氣氛正好,謝星珩及時送上了他的“建議書”。
他把散紙裝訂好,分了目錄,內部還畫了表格,列了數據。
江承海以為是書生看的那種正經書,想轉手給江致微,聽謝星珩道:“江伯父,這是我給您的謝禮。”
江承海挑眉,粗略翻過,瞳孔一縮。
謝星珩的提議是由淺入深,先講農莊的管理與資源最大利用化。
管理上他簡要略過,不犯職場大忌。資源利用上,以他本次的重點目標舉例——黃豆可以做什麼。
目前豆製品種類足夠多,像豆漿、豆腐、豆乾、豆皮、腐乳,以及已經出現的醬油,和還未大規模售賣的豆油。
本地人吃的是茶油、菜籽油。
豆渣都能再利用,成為飼料。
他的舉例,是一項占一格,後邊是頁碼。
江承海看的時候,他介紹了一下“翻頁功能”。
江承海謹慎,先看了常見豆製品。製作流程,製作注意事項,成品保存,很詳細。
再看醬油——豐州縣最豪的富商不是江家,是油料發家的老李頭。
嘿。
成天擠兌他家沒手藝,遲早要完。
這不就有了。
還是做醬油。
弄出來能把老李頭活氣死。
看到這裡,江承海已經認真起來,後續看見“人力規劃”,提到了難民。
江承海頓了下。
對謝星珩印象更好,因為他從難民堆裡出來,還記著他們。
不論此次建議是為了什麼,論跡不論心。
他收了書冊,“我得再看看,考慮考慮。”
謝星珩舉杯,“敬您一杯。”
江知與在屏風後頭,越聽心裡越平靜,平靜裡帶著一絲絲的失落。
父親果然守諾,沒有跟謝星珩提婚事,聊的話題可正經。
正當他轉身,想從側門溜走時,老江搞事了。
他看謝星珩不勝酒力,已經有了幾分醉,醉意上臉,麵上一片紅,也裝著喝醉酒,對謝星珩一頓“青年才俊”輸出。
然後說:“可惜你不是我家哥婿,我家小魚你見過吧?模樣頂頂好,放他嫁人我舍不得,你要是願意入贅……”
他說得太快,謝星珩剛把一口酒含嘴裡,半吞未吞的,被驚得咳嗽連連。
烈酒味辣,他辣著嗓子,淚花翻湧,幾乎要看不見眼前的人。
張嘴隻為了咳嗽,還緊緊拽著江承海的胳膊,眼睛直直盯著他。
滿眼寫著:你在說什麼?!
江致微趕忙來勸:“謝兄,不好意思,我大伯喝多了,他這人就這樣,喝多了就愛亂說話……”
江承海適當演一演:“這才幾兩酒?我平常能喝三斤!我沒醉,小謝啊,你這人真是哪哪都好,可惜你不會願意入贅……”
謝星珩把他胳膊抓得更緊。
夏天衣服薄,江承海感覺他胳膊都得掐紫了,恨得牙癢癢。
不願意就不願意,至於掐他嗎?
屏風後的江知與聽到這裡,猜得到結果,不知怎的,感覺眼睛熱熱的,視線莫名模糊。
他再一次扭頭要走,又再一次因為席間的話語停下。
這回是謝星珩的聲音。
他終於緩過勁兒,超大聲的問:“你說的是真的?還有這種好事?!”
江知與:……?
忙著拉勸安撫的江致微呆在原地。
剛甩開謝星珩雙手,正擼袖子的老江同樣愣住。
搞什麼。
姓謝的在說什麼。
醉話?
三人都這樣想。
老江抓住時機:“什麼好事,你聽清楚了嗎?我家隻招婿,不嫁哥兒。”
謝星珩再聽一次,更飄飄然。
天呐。
“居然真的有這種好事……”
他問:“伯父,你有幾個孩子?”
江承海:“……”
到底是我算計你,還是你算計我。
外頭小狗聞著味兒跑進來,繞著江知與轉圈圈,嗚嗚汪汪的。
江知與朝它比手勢,讓它噤聲。
小狗沒訓到位,看不懂,還舉起前爪,朝他身上跳爬。
江知與蹲下來,想抱它走。這過程裡,狗崽持續汪汪汪。
謝星珩猜到是誰,自斟一杯酒,隔著屏風,朦朧相望,舉杯遙敬。
他仰頭喝下。
江知與心跳很快。
想找人打一架。
他一定是憋得慌。
沒錯。
憋得慌。
他跑了。
流程還得走。
江承海對小魚的事很上心,到了這時,還要搞個偶遇。
他看謝星珩像色胚。
所以和江致微離得很近,一有不對就拳腳伺候。
謝星珩第一次來江府,上個茅房的功夫,在花園迷了路。
最是有緣,江知與故意躲著他,偏被他東繞西繞的找著了。
江知與看他一眼,不吭聲,坐石墩上,身前小狗趴著吐舌。
謝星珩看見個熟人,還是他惦記的人,遙遙作揖,過來蹲江知與麵前,臉上一派笑意,指著狗崽問:“它叫什麼名字?”
江知與沒有給它取名,他都是叫狗狗、狗崽、小狗。
但他被趙鳴罵怕了,怕謝星珩也不喜歡。
飛快瞧他一眼,故意道:“叫謝公子。”
謝星珩秒懂。
“狗叫謝公子?”
江知與點頭。
謝星珩低笑:“你每天叫一條狗謝公子?”
江知與撐著臉麵,抿唇繼續點頭。
“哦——”
謝星珩壓低嗓音:“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每天都在惦記我?”
江知與臉色爆紅:“沒有!”
謝星珩適可而止:“好,那狗狗叫什麼?”
江知與悶悶道:“沒有名字。”
謝星珩麵上笑意不減:“取一個啊,江公子。”
江知與臉上紅雲交疊,眼睛氤氳著水霧,漂亮極了。
他不知道美貌是大殺器,還盯著謝星珩看。
他習慣用這種方式表達不滿,讓人退讓。
他家裡人都會讓著他。
上回,謝星珩也讓著他了。
謝星珩這次不讓:“江小魚?”
江知與彆開視線:“不許你這樣叫我,我爹才這樣叫我。”
謝星珩問:“你哥哥呢?”
江知與說:“……也能。”
謝星珩笑:“那我呢?”
江知與沉默。
謝星珩伸手戳了下狗耳朵,差一點就碰到江知與的指尖,嚇得他急速縮回手,逗得謝星珩直笑。
他滿臉明媚笑意,說著委屈的話:“他們都可以,就我不行。”
江知與過了會兒,才說:“你和我沒關係。”
謝星珩眼睛裡有他的倒影。
“不,我們有關係。”
你可是我的心上人。
江知與的臉蛋太紅,再升溫得炸毛。
謝星珩心情極好的轉台詞:“你可是我的大恩人。沒有你,我就無家可歸了。”
一語雙關,既是租宅院,也是未來歸宿。
江知與實在受不了,瞪他一眼,再次體會落荒而逃的滋味。
蹲在假山洞口圍觀的老江:“……”
姓謝的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