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膽戰心驚地退下去,一抹後脖,才發現渾身已被冷汗浸濕,趕忙擦了把汗,如釋重負。
桓征從外麵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
這些年,自家主子時常留意綰姑娘的動向,尤其是姑娘十二歲往後,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時候,但凡接觸過的人和事,主子幾乎了如指掌。
今日姑娘去遊湖,船夫前來回稟,也並不稀奇。
進門見到裴慎陰沉的麵色,桓征忍不住頭皮發麻,想來又是姑娘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惹主子不高興了。
思及此,桓征回話時愈發當心。
“二公子新得春茶,聽說是江浙最早的一批碧螺春,已經差人送到沈府了,聽聞沈夫人很是歡喜。”
“三公子親自到百味莊訂了一隻烤全羊,方才送到沈府,尚書大人就著溫酒,一人就吃了半隻。”
……
“還有一事,”桓征抬起頭,小心翼翼覷他麵色,“長公主差人來報,說讓您回府之後到安福苑去一趟。”
裴慎眼底笑意浮沉,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一枚骨戒,“好啊。”
安福苑。
案上是剛看完的幾幅美人畫卷,昭陽長公主見人進門,緩緩揚起嘴角:“阿慎,這裡是京中待嫁女子中最為出色的幾位,你來瞧瞧,可有合眼的?”
“對了,”她將其中一卷畫卷遞上前,“這是武安侯家的姑娘,我記得武安侯很是賞識於你,他家的獨女我也見過,生來就是當成高門主母在培養,貌不驚人但勝在氣質溫婉端莊,聽說也十分能乾,小小年紀已經學著管事了,我瞧著很不錯,你意下如何?”
裴慎垂眸掠過案上的畫卷,“母親匆匆召我回府,就是為了這個?”
昭陽長公主按捺住心底的情緒,耐心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做好兩個弟弟的表率,趁著這回將婚事定下來,老二老三也好早做準備,免得外人說咱們家長幼亂序,你說呢?”
裴慎唇角彎起,笑意卻不達眼底,“母親這麼急著為我張羅婚事,是怕綰綰那頭出什麼變故,怕我壞了二弟三弟的好姻緣?”
“你這是什麼話!”昭陽長公主被拆穿心思,一時語滯,良久才以責問的語氣道:“難不成……你當真對綰綰動了心思?”
裴慎勾唇,反問:“我不能麼?”
“你!”長公主怒極,手中畫卷“啪”的一聲拍在書案上,“你明知兩個弟弟都中意綰綰,難不成想要在此時橫刀奪愛?不說沈尚書夫婦明顯對阿識和阿朗更為滿意,就是綰綰,也絕不可能想要嫁給你!”
裴慎冷哂一聲,“所以母親,又在擔心什麼?”
他抬起頭,一雙漆黑的鳳眸如浸冰霜,仿佛嗜血困獸驟然蘇醒,一瞬間寒芒畢露,驚得長公主登時脊椎發冷,一時竟不由後退半步。
不免想起,幼時他剛從匪寨救回來時渾身帶血的模樣。
她當時又驚又怕,顫抖著上前安撫失蹤整整一年的小兒,可對上的,卻是一雙陌生的、深不見底的眼睛。
冷戾,暴怒,嗜血。
所有的暗潮洶湧掩藏在平靜如死水的瞳孔下,看不到半點光亮。
而他手中,死死握著一截匕首長的白骨,如何都不願鬆開。
前去搜救的侍衛告訴她,大公子被關在一個群狼環飼的黑屋內不知多少日,等到發現時,地上全都是乾涸的碎肉與惡狼殘留的屍體,而他手裡唯一的武器,是一截磨得極為鋒利的斷骨。
後來她才知道——
那截斷骨,是裴慎自己的。
被惡狼咬斷的骨頭,又被他磨成對付惡狼的武器。
她愧疚過,痛苦過,也曾為他平安求遍九天神佛,可沉澱到如今最真實而濃烈的情緒,是她心中從不敢示人的恐懼。
而這種恐懼,來源於自己的親生兒子。
她從不敢承認,裴慎的陰戾、殘暴、種種反常,是她夫妻二人一時疏忽導致的惡果。
裴慎回來後,整整一年都在療傷、縫皮、接骨,無論多疼,他從來都是一聲不吭,她親手熬製湯藥來喂他,他卻從不肯喚她一聲阿娘,隻用那雙比狼還要駭人的眼睛提防著所有想要親近他的人。
他分明恨極了他們夫妻!
原以為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可誰也沒料到,他能憑借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坐上當朝三品的位置,到如今刀光血色間輕易斷人生死。也正因如此,她對這個長子的忌憚與日俱增。
可他偏偏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明麵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讓她這些年放鬆了警惕,以至於到今日才看出他蟄伏多年的獠牙。
長公主咬緊後槽牙,她今日本就是強忍著保持笑臉,此刻情緒終於繃不住了,“此事暫且放一邊,你二弟翰林編修做得好好的,又是皇子伴讀,又是在禦前起草詔書、侍講經筵,照這樣下去,內閣遲早有他一席之地。可吏部偏生此時舉薦他前往河南偃師當知縣,美其名曰曆練,實則是想將阿識調離京城吧?此事若成,綰綰定不會跟著嫁到遠地,你便可橫插一足,毀了阿識的婚事與前程!若非陛下身邊的大伴今日告知你父親,連我都要被你蒙在鼓裡!那吏部侍郎向來與你交好吧?如是種種,我可有冤枉你分毫?”
這番話說完,長公主仍舊顫抖不止。
裴慎的心思何等陰毒難測!且他想得到的東西,幾乎從未失手。
老二老三雖則聰慧過人,然本性純良,又豈會是他這陰險小人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