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了麵上笑容,他緩步繞過屏風和燭台,至梨花木桌中擺放著的兩盞酒瓢前再度停落。
紅燭徐徐滴淚,瓢中酒液於火光映照中顯得格外晶瑩剔透,也將銅製麵具下那雙瞳色極淺的眸子照的有些妖異,好似寂夜血月。
他側首,於遠處靜靜瞧著那於榻邊坐著的紅裙女子,薄唇淺淺噙笑,手指輕輕撚動指尖的銀戒,卻是不語。
不遠處那道腳步聲忽而靜止,季書瑜睜開杏眼,目光定定的望著眼前一片暗紅之色,語氣小心翼翼。
“四爺?”
骨節分明的大手執起木案上的玉如意,他走到榻邊,垂首頓了頓,方才抬手將那蓋頭輕輕挑落。
紅布墜地,忽有暖香幽絲靜浮現此間。
底下芙蓉麵薄施粉黛,烏發如雲綴珠飾翠,長翎睫羽輕顫,於白皙麵容上投落下一片極淺的陰影。杏眸微抬,目光同那雙凜冽暗眸對視而上,其中秋波不動而明,若靜水浮皎月,藏著萬千星河。
梅薛溫暗眸鎖著她,季書瑜亦在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他立在她視線前方,將身後映射來的光擋了個七七八八。他垂首俯視她,銅製的麵具下的神色依舊難以分辨。然觀他唇角微勾,心情許是還算可以吧。
道不清他唇邊勾著的什麼笑,瞧不明白索性也懶得想了,她徑直忽略心中的那份怪異之感,麵上帶著盈盈淺笑,語氣柔和地喚他。
“四爺。”
梅薛溫長指摩挲著手中握著的玉如意,聽她含笑喚他名,淺淺挑眉,道:“公主今日同初次見麵時大有不同。”
季書瑜一時也想不到其他能聊的來緩解一下氣氛,對於他拋出的話題也沒怎麼細思,主動接話道,“是嗎,妾身確實換了一身裝扮,四爺也覺得這身衣裙沒有之前那件好看麼?”
梅薛溫將玉如意放回案上,抬眼輕笑道:“非也,隻是意外,公主如忽然轉了性子,如此乖順地應下這門婚事……真的認命了麼?”
季書瑜僵笑,美眸望向他身後燃著的一對燭火,又看了眼桌上那對酒瓢,妙目幽幽:
“是啊,隻能認命了……妾身如風中飄零蒲草,又似孤鳥無處停息,內心惶惶難安,隻得順從天命,早擇良木而棲了。今日禮成,日後四爺便是妾身的依靠,妾身願奉上所有,與四爺長久相伴。”
話音才落地,青銅燭台上忽然傳來極為清脆的火燭劈啪之輕響。
二人回首,望向桌上那隻陡然熄滅的風燭。梅薛溫唇邊笑容不褪,神情無波無瀾。
俯身以目細細描繪眼前這張芙蓉麵,音色低沉若玉石相擊之聲,語氣卻似眷侶間繾綣的低喃。
“分明眼底含怨,卻言自己順從天命。瞧……那鳳燭也覺得夫人此話不真。同夫人定下婚約的乃是聞人世家的貴公子,眼下,卻成了草寇之妻,落魄如此,公主竟然不怨麼。”
吐息間隱含蘭麝氤氳之氣,叫人隱隱心神晃動。
季書瑜垂眸,微扯嘴角。
……我的無量天尊,眼下這情況換誰來了都會怨罷。
天底下難道還有哪家女子會樂意下嫁給窮凶極惡的山匪,放著金玉不抱抱泥石,正道不走走鋼絲。
然而眼下她隻能與之虛與委蛇,滿口胡話。
愁眉微鎖,一雙清茫茫的杏眼再度抬起,與麵前那瞳色極淺的褐眸對上,她目光微動。
“不知四爺是否曾聽說過妾身以往的事。妾身乃是前年才被父皇從鶴陰山接回宮中去的,雖對外言是從小送到道人身邊調養弱體,其實不然。皇室中醃臢重重,妾身母妃早年被奸人算計暗害,才致使妾身流落於外,自小於民間長大,十幾載後才被尋回。”
這席話半真半假。
她雖然確實是南陵皇室的血脈,但並非於民間長大,而是被暗閣收養,修習的也是些難為外人所道之技藝。
梅四微微挑眉,聞言神情也並沒有流露出幾分驚異,語氣仍舊淡淡:“原來天家亦有本難念的經。”
忽略他話語中的敷衍之意,季書瑜頷首,自顧自地繼續表忠心:“聞人府不認妾身這個公主,那妾身如今也隻得認命了,隻願將後半生托付於四當家。妾身初見四爺便覺得您身手了得,風采出眾,未來定是大有可為,遂亦願將礦山令雙手奉上,全心全意助夫郎成就大業。”
言語間,她那雙笑眸盈盈注視他,溫柔似春水。
趴在窗邊聽牆角的梅勝誌聞言咬牙,暗道昨個兒那般凶狠斥他的小妮子,如今倒是成了條沒刺的軟骨魚,說話細聲細氣,真是看人下菜。
他較老四可曾差哪了?沒眼力見的娘們。
因著梅薛溫背光而立,季書瑜隻能大概看清他的輪廓與動作。久不聞他言語,亦無法探視到其藏於眼底的真實情緒,隻得於心中暗自揣度。
卻見他忽而笑了,話語間驀然少了幾分涼意,若春輝映柳,清逸含情:“如此甚好,望夫人以後也莫忘了今日這番承諾。”
高挑的身影漸近,淡淡的檀木香氣順著他的動作輕浮而來。
他傾下身,抬臂將她的細腰虛虛環在胸膛間,也未拂去床褥上擺放著的象征早生貴子的穀物,便將人徑直放倒在其中,以手支頤,於昏暗微光下含笑端詳芙蓉。
清晰的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他視若無睹,另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覆上她的眉間,漫不經心的淺淺描摹。
銅製麵具貼滑過細膩溫玉,帶有薄繭和冰涼觸感的指尖於雪膚上流連摩挲,所過之處皆仿若點燃起一簇簇微弱火苗。似撫摸珍寶,又似要撫觸到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冰火交重,引得身下女子輕輕哆嗦。
這賊人……
也太輕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