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瀆卿聞訊趕到護國府時,一切,似乎都已經遲了。
葬和逸被喂下斷魂散,屍身早已冰冷多時,而納蘭魅雖然還活著,可他腹中未滿三月的胎兒未成形下便已被攪碎胎體夭折生命,過多藥量也直接虧損了他的身體體質,恐怕以後很難再懷上孩子,即使有機會,機率也小到幾近沒有,短短一夜,便已曆儘生死彆離,冷酷,而殘忍。
月瀆卿一時怔忡在床前,看著臉色灰白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漆黑睫羽連一絲顫動也沒有的納蘭魅,一向冷靜清明的大腦此時混亂不堪,縱使他智慧過人,縱使他醫術超凡,也挽回不了已冷去屍身的溫度和已破碎的一係血脈!
他自嘲而笑,用力閉了閉眼睛,彎下腰細細為納蘭魅把脈,又詳儘列了兩份藥單交由門外伺候的總管,叮囑了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才轉身向府門外走去,如今他能做的,恐怕也隻有這些了。
意外的,府門邊豎立著兩抹漆黑人影,姿態恭敬地朝月瀆卿彎腰行禮:“卿王爺,主上有請。”
雨聲輕微,細膩飄揚。供香嫋繞的祠堂中,一排排黑漆靈牌無聲述說生前輝煌榮耀,蒼白如雪的奠花點綴在梁上,傾斜而下的白紗隨著風輕輕飄揚起,純淨的,莊嚴的,聖潔的,亦如曆代國師對月瀆國的忠貞不二之心。
玄青一臉肅靜地看著月瀆卿,滿眼肖冷:“跪下。”
月瀆卿撩袍緩緩而跪,“師父。”
玄青頷首,“為師問你,你是不是早就發現他有了孩子?”
“是。”
“那麼,他在宮裡那段時間沒有被禦醫發現,也是你做的手腳?”
“是。”
“那替他做媒也是為了替他掩蓋罪行?”
“是。”
月瀆卿毫不辯解的態度讓玄青反而一笑,“無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為師對你一樣失望。”合上眸,語氣清淡而冷漠,“拉下去,杖鞭各五十,閉門思過十日後廢去功力,逐出師門!”
雨一直沒有停過,樹葉被淋濕成深綠,有的落斷下枝頭被踩進泥中,隨著時日逐漸腐爛。
納蘭魅醒來的時候,正是月瀆卿閉門思過的第五日,守在床邊的人是月瀆怡,沒日沒夜的照顧讓月瀆怡臉色看去十分憔悴,當她看見納蘭魅醒來,眼底不見欣喜,更多的反而是重重擔憂,她叫人準備熱水布巾和燕窩粥,等熱水布巾送來後,又親手為納蘭魅擦臉,整個過程中,納蘭魅的精神卻透著恍惚,感覺上十分虛弱,渾渾噩噩吃了幾口燕窩粥,又喝了幾口清淡排骨湯,便又再度昏昏沉沉睡去。
一睡便是隔天清晨,醒來後精神雖比之前好了些,但依舊顯得不濟,卻執意著要下床。月瀆怡見了自然著急,連忙按著他不讓他起床,“魅哥哥,你要什麼我拿給你,師父說了你現在還不能下床!”
“我沒事,不用擔心。”有些虛弱地閉了閉眼後,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他掙脫掉月瀆怡,掀開被子掙紮著下床,月瀆怡知道阻止不了,也隻好為他套上鞋子和外衣,扶著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有些吃力地向門口走去。不知是身體哪裡疼,納蘭魅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而疼痛,走到門口時,額頭已經沁出薄汗,臉色也越見的蒼白起來,好似下一刻便會化作透明。
“魅哥哥你要去哪?我代你去不行嗎?”月瀆怡用力扶住他,他的腳步蹣跚卻顯得十分焦急,可剛跨出門卻又停了下來,抬眼看去,玄青一身青袍靜靜站在廊外,麵目肅冷的看著納蘭魅,“不用找了,他們服了斷魂散,屍體就葬在祠堂後山。”
似乎就在那一刻,雨勢陡然大起來,傾盆如柱,隔絕廊下死寂一片的世界。
納蘭魅霍然轉身向後山方向奔去。
月瀆怡被帶了個踉蹌,也來不及向玄青行禮便匆匆忙忙跟了上去,納蘭魅想是被有什麼力量支撐著,一路上腳步虛軟浮沉,卻始終沒有停頓或倒下,雨越下越大,等到了後山時,兩人的衣衫早已濕透。滂沱大雨中,納蘭魅幽魂似地穿梭在一座座墳墓之間,神情焦急地像是在尋找什麼。雨水衝刷著月瀆怡渾身上下,看上去狼狽之極,可她還是跌跌撞撞地緊跟在納蘭魅身後,在他搖晃著要倒下的時候扶他一把,直到納蘭魅停下腳步。
兩座新墳孤零零地暴在雨中,任由大雨瘋狂肆意。
納蘭魅靜靜地盯著那兩座墓碑,臉色越來越蒼白,但眼底卻逐漸升起一抹奇異的亮光,月瀆怡擔心地看著納蘭魅,卻不想納蘭魅突然衝到墳邊,伸手去扒墳土。
這舉動無疑讓月瀆怡一驚,連忙跟著衝過去按住他的手阻止他,“魅哥哥,你不能這麼做!葬已經入土為安,你怎麼做隻會讓他無法安息!魅哥哥,快住手,魅哥哥!”無論說什麼,納蘭魅都仿佛沒有聽見,她嘗試著按住他的手,不知為何,前一刻還很虛弱,連走路都搖晃的納蘭魅此時力氣大的驚人,隻是一推,月瀆怡便被推出去很遠。可即使如此,月瀆怡還是不屈不饒地撲過去阻止他,“魅哥哥不要,葬已經死了!魅哥哥,你這麼做,隻會讓他死不瞑目!”
納蘭魅依舊將她推開,執著地想要扒開墳墓開棺驗屍,似乎隻有親眼見到葬的屍體他才會相信。無論幾次,無論如何哭泣哀求阻止,都幾乎動搖不了他的決心,最後,月瀆怡妥協了,她癱倒在納蘭魅身邊,動手幫他一起扒土,“好,你要掘,我幫你,我幫你!”
大雨模糊了世界,玄青靜靜站在他們身後不遠,冷眼看著被汙泥不堪的兩人,眼底湧現一股疼惜,輕輕歎了口氣,輕步走了過去,彎腰拉起月瀆怡,“怡兒,這裡不是你能呆久的地方,你先回去吧。”說著,他輕聲對身後的兩人吩咐說,“血鴉,你先送公主回房。”
“是。”血鴉輕應一聲,隨即轉向月瀆怡行禮,“公主,請。”月瀆怡抬頭看了玄青一眼,又猶豫著滿懷擔憂地看了納蘭魅,最終還是聽話地點了點跟著血鴉離開,如果是師父的話,應該可以阻止魅哥哥吧?
待月瀆怡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玄青這才移動腳步走到納蘭魅身後,也不阻止,隻是輕著聲音問他,“生便是生,死便是死,為師何曾騙過你?葬和逸是否真的死去,你心裡其實很清楚不是嗎,又何必在這裡做這些無用之舉?”這句話宛若鋒利刀劍狠狠擊碎納蘭魅心底那抹虛弱到不堪一擊的希望,他眼底那抹亮光逐漸黯淡下去,渾身的力氣一點一點被抽走,雙手漸漸沉重到再也舉不起,他背脊僵硬,可還是願意放棄,顫抖而無力,機械著雙手一點點推開手下的土壤。
玄青看著他這般摸樣,心思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閉了閉眼睛,狠了狠心,彎腰粗魯地將他拽拉起來,手起掌落,一記響亮的耳光讓納蘭魅的臉側過去,白皙臉頰立刻浮現出了清晰的掌印,嘴角也溢出紅色血漬,可他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反手又是一耳光,納蘭魅摔倒在地上,額角撞上墓碑磕出血絲沾上碑字,而隨即被雨水衝洗掉不留一絲痕跡。
納蘭魅怔怔地看著墓碑,眼神卻拉回了一點點焦距,然後逐漸彌漫成一泓哀傷,“生前我許你們在一起,現在我也許你們地下相擁。”然後他粗喘著氣息,扶著墓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還沒站穩便又緩緩向下倒去,玄青掠過去一把將他接住摟進懷中,他揪緊了玄青的衣袖,陷入昏迷前也不忘哀聲懇求,“請師父為他們合棺。”生同床,死同寢,他能為他們做的也隻剩這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