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晰地聽著周圍的每一句話,卻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周立偉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他也不是個合格的兒子。因此本該是最悲痛萬分的時刻,晏樺卻隻能沉默以對,毫無反應。
直到劉主任道:“小樺,堅強點,以後路還長,況且你還有個弟弟呢。”
弟弟?
這兩個字像是某種開關一樣,觸動了晏樺的身體,激起了他的表情。他深深皺眉,對著劉主任困惑道:“弟弟?”
這是他來醫院後說的第一句話,喉嚨裡發出僵硬的音節,像是剛學會說話的幼童。
見晏樺還沒有想起來,劉主任伸出手指了指,走廊儘頭處蜷縮著一個小男孩,頭發軟軟地貼著額頭,看上去不過八九歲的樣子。
“你忘了嗎?你小汪阿姨帶來的弟弟,江野。”劉主任介紹道。
儘管周立偉沒有和那個女人領證再婚,但是周圍人都好像默認他們是一對了。
就連弟弟都說的這麼理所當然。
晏樺順著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見到江野蹲在地上,牛仔褲上還沾著泥,就連臉上也是臟兮兮的。儘管如此,也能看出是個乖巧斯文的小孩,眉眼間也都透著和晏樺截然不同的溫順。
在旁人提及自己名字時,江野怯生生地抬頭,眼眶內還蓄著淚水,漆黑的眼珠因為剛哭過,紅通通地顯得格外可憐。像是路邊沒人要的流浪狗,誰都可以踹一腳。
晏樺拚命地回憶著和周立偉有關的記憶,當初他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似乎提到了女方帶著個孩子。但更多的他就想不起來了,畢竟還沒等周立偉說完,他就已經想好了如何去媽媽那裡告狀了。
劉主任在一旁看著可憐巴巴的江野,不免歎息道:“這孩子也是命大。聽交警說,出車禍時要不是立偉用身子把這孩子頭護住了,恐怕這孩子早沒命了。”
“隻是可惜立偉了。”
劉主任感歎著周立偉對江野偉大的犧牲,絲毫沒有意識到站在自己旁邊的晏樺才是周立偉的親兒子。
晏樺微微眯眼,上下打量著這個並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是這次車禍中唯一的幸存者,確實如劉主任所說,江野在車禍發生的瞬間,被保護的很好。隻有臉頰有一點擦傷。
看著江野全須全尾地站在自己對麵,晏樺嘴角泛起一絲不宜察覺的嘲諷,真是位好父親。為了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搭上了一條命,而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卻毫不關心。就算晏樺死在外麵了,周立偉恐怕都不知道。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在這一瞬間,晏樺對周立偉的恨達到了峰值,連帶著看向江野的目光都討厭了幾分。
劉主任似乎還沒察覺到晏樺的異樣,在一旁喋喋不休道:“不過如今隻剩下你們兩相依為命了,小樺你作為哥哥,一定要堅強啊。”
晏樺麵色陰沉,他並不想當這個便宜哥哥。他希望麵前的這個叫江野的人,有多遠滾多遠,就像從前周立偉對他說過的那樣。
“他親爹呢?”晏樺打斷了劉主任的話,斬釘截鐵地問道,也不願意去表演惡心的兄友弟恭場景。
他隻想趕緊處理完喪事然後離開,再也不要回來了。至於江野,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劉主任愣了一下,反應道:“還在聯係。”
周立偉生前是機械廠的高級技工,出事後廠裡的領導也是第一時間來了醫院。除卻劉主任外,還有王廠長和廠裡的幾個會計。
王廠長挺著大肚腩,扁平又肥厚的臉上架著厚厚的眼鏡,用著粵式普通話喋喋不休道:“小樺呀,你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情,廠裡的領導都很傷心。但是你得往前看,你今年也不小啦,都十六啦,江野才十歲。我們還是想要問問你的意見,萬一聯係不上他親爹,你以後是讓江野住你家,還是送走他,我們都尊重你啦。”
晏樺忍著性子終於聽到了最關鍵的地方,就在他還沒有來得及表態時,察覺到衣角處被人扯了扯。低頭看,原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自己身邊的江野。
“哥哥,彆送我走,好不好。”江野抬著頭,眼神中充滿著期望和可憐,認真地祈求著晏樺,不要送走他。
晏樺的視線停留在江野臉上的擦傷,傷口並不深,薄薄的一道,如果不說,恐怕都不會讓人聯想到是車禍造成的。他在修理廠當學徒,看過車禍後的汽車,那麼堅硬的外殼最後卻像一張紙一樣,被輕易撕毀揉碎。連帶著裡麵的人,也被輕而易舉地奪走性命。
但是江野卻活下來了,在周立偉的懷裡的活下來了。甚至連骨折都沒有,僅僅隻有一道擦傷,表明他也參與了這場車禍。
晏樺不禁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麼沒有掀開周立偉身上的白布,慘烈而不成形的身體,不就是他犧牲最好的證明嗎?
周立偉為了親兒子都沒有做到這種程度,卻一命換一命,以一種悲慘的方式,換了個無論是血緣,還是法律上都沒有關係的江野活下來。
晏樺想不通,隻是對周立偉更加厭惡了。
憑什麼?
他隻覺得胸悶,或許是醫院人太多了,連空氣都變得稀薄了,讓人喘不上氣。
他出神地盯著江野臉上的傷口,隻覺得眼睛酸酸的。
“哥哥。”江野又輕喊了一聲,拉回了晏樺的注意力。
晏樺毫不憐惜地伸出手按了按江野的傷口,手指上還附著黑色油汙,把江野的臉都蹭黑了一塊。
“疼嗎?”晏樺若有所思地問道。
江野搖搖頭,“不疼。”但眼眶內蓄著的淚水卻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
晏樺收回手插回工裝褲內,視線回到王廠長滿頭是汗的臉上,不經意地問道:“王叔,你剛才在說什麼?”
王廠長沒想到江野突然打岔,順著話頭繼續道:“沒想到小野這孩子跟你這麼親,我剛才想說,你是想把小野送回他親爹那裡還是……”
還是後麵的話都沒有說出口,晏樺就已經給出了答案,他脫口而出道:“我同意。”
王廠長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晏樺繼續補充道:“我同意送他走。”
無論是回他親爹那裡,還是去哪裡都好,總之不要在自己身邊。
晏樺轉過頭看向江野毫不留情地說道:“還有,我不是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