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一個年逾不惑,銳眼、鷹鉤鼻的男子走出,正是顧南枝的舅舅,楊宇赫。
楊宇赫俯身行禮,顧南枝心頭記掛雲韶一事,對這個不甚熟悉的舅舅並無多少寒暄,微微頷首便算作回應。
可楊宇赫卻對她生出寒暄之心,“太後娘娘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粘著曌夫人……不過也挺好的,身上流淌的血有一半是楊家,我們總歸是一家人。”
似感慨又似敲打,顧南枝豈能聽不出來?頂著如芒在背的銳利目光,顧南枝回轉欠身,“枝兒見過舅舅。”
一國太後向自己低聲下氣地請安,楊宇赫的虛榮心得以滿足。
他離去前乜了那個乖順的小太後一眼。
顧家推出去的一個傀儡,還敢在他麵前裝出一副太後的做派。
楊宇赫跨出月洞門,身影遠得看不清,顧南枝才踏入門檻,與屋外的淩寒不同,暖烘烘的熱氣撲麵而來。
翠玉珠簾叮咚作響,窗邊的八寶架上簪一枝臘梅入青花瓷瓶。
雍容華貴、珠玉環繞的婦人倚在紅木圈椅的扶手上,支著太陽穴闔目而憩,黛色的眼線勾勒出張揚。
“母親。”顧南枝卸去肩上的狐裘,也卸去太後的架子,像一個向來聽訓的女兒給尊敬的母親請安,隻不過又藏了不值一提的慍怒,梗著脖子不肯說出“安康”二字。
“你來了。”曌夫人悠悠睜眼,對於她的到來早有預料。
顧南枝拂過雲韶發頂的手指還是顫的,“雲韶何錯之有?母親為何要她風雪罰跪,她會死的……”
曌夫人抬眸,神色沉靜,“你是在詰問母親了?為一個奴?”
心口猛地一跳,“女兒不敢。”
她在朝臣、百姓前是高高在上的矜貴太後,在侯府、浣花院,隻是曌夫人不爭氣的次女。
“你昨晚在做什麼?”
顧南枝的氣息有一瞬的慌亂,“昨夜除夕宮宴後,女兒就回長樂宮了……”
扯謊都不會,在氣勢逼人的母親麵前,她一個謊話都編不出來。
曌夫人無情戳破她蹩腳的遮掩,“回長樂宮貪玩至深夜,耽誤次日的教誨。”
“不、不是貪玩,”顧南枝咬著下唇,“今年多地雪災連綿,京城亦被波及到,北方更是深受其害,女兒想親手雕刻觀音神像,祈求上蒼護佑我大瀚子民。”
她做事算不上利落,但勝在專心,一沉湎進去就容易忘記時辰。
不知是哪一詞挑動曌夫人的心弦,她正視立在自己麵前,怯怯懦弱的女兒,開口道:“今日為母來長樂宮,宮人以太後還在歇息為由,行阻攔之事。”
顧南枝瞬時厘清了。她昨夜雕刻觀音至深夜才睡下,雲韶憐她入睡時間甚短,因此出言阻攔了母親,期望她能多睡一會兒。
……連她自己都不能忤逆母親啊,是她和雲韶走得太近,初進宮的少女正是活潑好玩的性子,一下子就忘記在深宮中惟有謹言慎行方能保命。
今年的雪那麼大,凍死的人不計其數,在外半個時辰,裸露的手指就要凍掉。
曌夫人看似輕飄飄的一句“罰跪兩個時辰”,足以讓一條鮮活的生命在冰天雪地裡消逝,如螻蟻一般。
顧南枝耷拉腦袋,她也不知自己怎麼敢的,是雲韶死在自己麵前的一幕刺激到她,鼓起微渺的勇氣來侯府找母親討個緣由?還是要為雲韶之死爭口氣麼?
在遇到楊宇赫之前她是這麼想的。
但如今……顧南枝囁嚅著唇,“母親……”
兩個字在唇齒間吞吐,到底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雲韶因你而死。”曌夫人言語冷冷,落下宣判。
顧南枝微啟唇,血色肉眼可見地褪去。
她的起居、作息有嚴格的規定,是不是隻要完完全全聽母親的話,做一個無欲無求的傀儡娃娃就好了?雲韶也就不會死了……
雲中王呈請回京的消息令曌夫人煩憂,她無意與顧南枝繼續耽擱時間,隨意擺手,“你且回去罷,這一批的宮人愚笨不堪,為母會再挑選伶俐聰慧的奴才給你。”
顧南枝沒有拒絕的資格。
長樂宮華美而空曠,顧南枝抱膝坐在拔步床上,隻著一件單薄的梨花白暗紋寢衣,空洞的眼眸落在層疊的繡帳上。
雲韶才入宮的時候性子莽撞,在太後身前侍奉,卻不小心碰灑了茶飲。顧南枝瞧著這與自己同齡的宮女,身上有長樂宮沒有的鮮活氣息,在她即將拖下去受罰時出口救下。
橫豎不過一句話,於雲韶而言卻是生死之差。
後來她與雲韶日益親近,雲韶也對她頗為親切。
“太後娘娘怎麼整日愁眉苦臉,有什麼煩憂可以說與雲韶聽聽,總比憋在心裡好呀。”
“皇宮不好麼?雲韶覺得很好呀,即使最低等的宮人也能穿厚衣裳、吃飽飯,比外麵挨凍受餓好得不得了。”
“雲韶的老家因旱災顆粒無收,爹娘為了養活弟弟,就把雲韶賣給人牙子……雲韶不怨他們,沒有他們雲韶也不會遇見那麼好的太後娘娘。”
“太後娘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可以,也救救外麵可憐的百姓們吧,就像當初救下雲韶一樣,一句話的事呀。”
顧南枝咬著握拳突起的指節,強忍住眼淚不掉落。
既然母親說雲韶是因她而死,那雲韶的死合該有個價值不是麼?
孤寂的殿內留下伶仃孤燈,顧南枝就著昏昧的燭火,雕琢那一座初見雛形的觀音像。
不知時辰幾何,檻窗映出一個宮女的影子,是她從未聽過的音色,“太後娘娘歇息了麼?”
顧南枝攥緊刻刀,驚慌地想找地方藏起觀音像,但根本來不及,殿門被人推開,一個身穿粉衣,頭簪銀翠釵環的宮女走進來,盈盈一拜,“曌夫人讓緲碧進宮,照顧太後娘娘的起居。”
宮人那麼多,哪裡需要再來一個新人照顧她的起居呀?
顧南枝沒有說出口,隻因緲碧如母親一樣上挑的眼轉向旁邊的彩繪鎏金屏風。
屏風後藏著觀音像,她霎時緊張無措。
今日母親被落麵子就是因她昨夜雕刻觀音,若是被母親知曉她還在偷偷雕琢,又要怎麼罰她?
緲碧甚至都不用去屏風後瞧,見太後娘娘裙袂沾染的木屑就能猜到一二,她轉述道:“進宮之時,曌夫人說希望休沐過完,太後娘娘能雕琢好觀音,送往北方,為民祈禱,護佑國民。”
太好了!顧南枝重重舒一口氣,她可以不用偷摸行事了。
卻沒有深思母親為何會突然改變口風。
但總歸能光明正大地雕刻觀音,加之雲韶的死,顧南枝幾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人高的觀音僅用時五日就雕琢結束。
雕刻完成的那一日,顧南枝雙手包紮的紗布還在不斷浸血,她凝視觀音娘娘悲憫蒼生的神相,雙手合十。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大瀚子民免去三災八難吧,求求您了。
檀木觀音像立在鎏金底座上,蓋上紅綢,身披風雪送往遙遠的北方。
一月後,雁門關。
有人急匆匆掀開將軍大帳,就見沙盤前佇立的頎長人影。
他身披玄甲,身形高大如巍巍玉山,窄腰寬背,雙腿修長,帳簾起又落,冷硬利落的側臉在天光中乍現。
陸修瑾凝視星羅棋布的沙盤,副將迫不及待打斷,激昂道:“太好了王爺,長安派來天使,雲中和雁門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