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瑾走開兩步,顧南枝仍紋絲未動,故而喚道:“顧娘子。”
顧南枝跟上去,小閣樓有兩處出口,一處是她進來所走,直通前院茶肆,另一處便推開門扉便直達琵琶女賣藝的後街。
人群一點點圍上來,仆從們還在手忙腳亂給楊爍挑落進眼裡的茶葉子。
琵琶女和老人縮在街邊瑟瑟發抖,似乎能預見自己被強擄進府後的淒慘,心下一片冰涼。
一隻柔軟而溫暖的手覆住她的手背,手心裡被塞進一個堅硬的物什,琵琶女低頭竟是一片金葉子。
像是一直被命運苛待的人,忽然觸碰到不屬於自己的曙光,琵琶女惶恐不安道:“這位娘子,使不得,太貴重了!”
她身無二兩肉,手腕猶如一層皮覆在骨頭上,顧南枝都能略微用力製住她推拒的動作,柔聲道:“拿著銀子離開長安吧,去哪裡都好。”
朝堂之上,母親告訴她,幼帝得楊顧兩家輔佐,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天子腳下,她親眼所見,良家女賣藝籌錢治病,被逼良為奴。
楊爍擦乾臉上的茶水,眼睛因被茶葉糊住,視物模糊,卻見一個戴著帷帽的娘子,雖不見真容,但觀其身姿纖娜撩人。
“她是我看上的人,憑什麼被你搶了去?”楊爍先是怒喝,後又戲謔笑道,“莫不如娘子隨我入府,定保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顧南枝扶起琵琶女,對他道:“大瀚律法,不得逼人賣身為奴,你今日強迫他人賣身入府,按律應當落下大牢。”
“你說律法我都覺得可笑,你信不信即便我真進了大牢,第二天也能出來。”楊爍懶怠廢話,朝仆從使眼色,“還不把她們兩個一起帶回去?”
琵琶女欲把顧南枝推遠,但她力氣小得幾乎不計,“娘子,你是好心人,你快走吧,”
顧南枝摸向腰間宮牌,大不了她亮出身份,區區一個紈絝還敢得罪宮中之人不可?
身形魁梧的兩名家丁欺身而近,一直默不作聲的人撿起落在地上的木琵琶,猛然砸向他們腦袋。
琵琶弦斷響起叮咚絕唱,兩名家丁頭破血流,餘下的琵琶柄還握在陸修瑾的手中,像矜貴公子冰清玉骨的手裡拿著一柄折扇。
楊爍手指向他,下一刻,琵琶柄橫飛過來,硬生生砸斷他一根手指。
楊爍捂手慘叫哀嚎,其餘未受傷的仆從見來者不善,連忙抬起他去找醫館。
有驚無險,顧南枝暗籲一口氣,她對受了不少驚嚇的琵琶女包含歉意,“對不起,弄壞了你的琵琶,我把這些賠給你,你們快走吧。”
顧南枝取下頭上釵飾,上麵綴的珍珠也值不少銀錢。
“兩位恩人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琵琶女不肯收釵飾,忙不迭地在地上磕頭。
顧南枝好說歹說,才讓她把釵飾收下,讓他們現在就趁城門關閉前出城,離開長安。
一場鬨劇引來不少人,卻無一人上前施救一二。
臨走時,有一紅袖花裙的婀娜娘子好心對顧南枝道:“娘子也快離開吧,那人可是當朝光祿勳楊大人的侄子,等他回過味來,定不會饒過你們,並非我等冷眼旁觀,我已身處紅塵,眼見那些將將失足的女子能救一個是一個,但那位公子著實不是我等能招惹的。”
顧南枝誠懇道謝,從這位花樓娘子處了解到,長安城中有不少無官職、無爵位的世家弟子,僅憑身後家族,便能藐視王法、行凶傷人。
顧南枝懷揣心事地回到小閣樓,後知後覺給身側之人道謝,“多謝雲中王出手相救。”
“陸某與顧娘子一樣,並非冷心之人。”他在為他的舉止做解釋,並不完全是因為她。
他們是一樣的,都不忍心見到弱小被欺淩。顧南枝心有觸動,仍不忘問他:“雲中王就沒想過與楊磐交惡的後果?”
他的處境十分危險,一朝踏錯便粉身碎骨。
“隻要能救人,便是陸某之幸。”陸修瑾垂首,狹長的眸深深望見顧南枝的眼,“顧娘子最開始問陸某的問題,陸某現在回答。”
他頓了一頓,用一種更為鄭重的語調,“隻要太後救下邊關百姓與將士,臣願意接受任何懲處。”
心臟外的一道裂紋如蛛網的薄牆轟然傾塌,顧南枝同樣珍而重之,“哀家會幫雲中王的。”
親自將人送到朱雀街,陸修瑾回到大鴻臚給朝覲回京的藩王安排的臨時府邸。
屋簷下一角燈籠在朔朔冷風中盤旋,透出細碎的赭橘光。
陳元捷左臂綁著厚厚的白布,纏繞在脖頸上。接風宴回程的路途中遇到南軍伏擊,是他扮成雲中王的模樣,不幸中箭。
“恭迎王爺回府。”陳元捷頷首道。
“這段時日你且安心將傷養好。”陸修瑾平靜的語氣添了幾分關心。
舉步踏進書房,陸修瑾取出隨身攜帶的無字封冊子,寫下今日之事,毫無遺漏。
蠅頭小字記錄了他從雲中回京的每一日,事無巨細,記錄自己的同時仿佛也在告訴另一人,每一頁末尾都有落款,是為“瑾”。
料絲燈燒至儘頭變得昏昧,紫毫筆落在末尾,寫下與之前都不相同的一個字: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