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下太後常服的顧南枝猶如一個尋常的貴族娘子,而身側之人身穿冷硬利落的蒼灰騎裝,雖然散了發,但增添閒懶,減淡幾分固有的疏冷。他身形挺拔如鬆,她嬌小玲瓏,兩人並肩站立,宛若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陸靈君將顧南枝拉在自己身後,琥珀色的雙眸倒映篝火的火光,緊抿的唇蹦出一句話,“多謝王叔。太醫在營帳裡等候,寡人先帶母後回行宮,王叔自便。”
也不待雲中王回稟,他徑直拉著顧南枝離開。
顧南枝忍不住回首,篝火躍動照亮他的身前,背後是漆黑黑的樹林,枝椏宛若鬼爪,四周凜凜長戟圍繞,仿佛置身於千刀萬仞之地。
她儘量壓下嗓子裡的擔心,“陛下,馬驚事出蹊蹺,哀家想查明。”
“母後不必憂心,寡人定會查清。”
雁回山的最高處建造了一座軒敞豪靡的行宮,作為天子圍獵、出遊的暫歇之處。
子梟咕咕地叫,月上中天,深夜如墨。
青石雕魚墨硯砸在玉磚上發出極重的“咚”一聲,緊跟著是慍怒的吼:“廢物!都是一群廢物!太後走失找不到,驚馬之事的蹊蹺你們也查不出來,朝廷養你們南軍是養了一群飯桶嗎!”
崔晉跪在地上,任由迸濺的墨汁汙了他滿臉,“是臣管教不嚴,沒有第一時刻搜尋到太後,懇請陛下責罰。”
崔晉與楊宇赫關係親密,更彆說楊宇赫乃衛尉,負責皇上和太後的安全,他亦站在殿中承受皇上的怒火。
舌尖頂住腮邊,楊宇赫緩緩弓腰道:“臣已查明,是掌管馬駒的駿馬令沒有儘職儘責,馬駒躁動,驚擾了太後和雲中王。”
這一說辭明顯消除不了陸靈君的怒火,他是羽翼未豐的幼帝,但也是陸家僅存不多的君權天授的正統血脈,話語頗有重量,“查不出來你們南軍就等著削減軍費吧,朝廷可不養酒囊飯袋。”
楊宇赫眉目沉戾,胸膛起伏不平,“是。”
楊崔二人退出正殿,崔晉頂著一張潑墨黑麵,憂心忡忡道:“衛尉,陛下發怒,勢必要查出真相,這該如何是好?”
楊宇赫撣了撣下擺的墨汁,抹成一片烏黑,“你不必擔心,他查不出來。”
隨後,他對旁邊的侍從說:“去找曌夫人。”
雁回宮正殿發生的一切顧南枝並不知曉,她被陛下帶到太後專屬的寢殿,由太醫診脈檢查身子。
“太後娘娘身子無礙,隻是足底磨出血泡,破了皮,臣開些傷藥包紮便好,近來最好減少走動。”太醫恭恭敬敬地稟報傷情,正要從打開的醫箱裡掏出工具給她清創時,宮門大開。
雍容華貴的婦女踱步而來,遣散宮殿內所有的宮人,“你們都下去。”
太醫與宮人一同退居殿外,殿門關閉。
“母親。”顧南枝輕喚,如同幼貓見到依靠。馬兒驚了,發瘋似的奔跑,說不害怕是假的,在外人麵前她礙於太後顏麵,強撐不能露怯,可在最敬愛的母親麵前,她可以露出所有的柔軟,儘心依賴。
聽出她稱呼裡的濃濃依戀,曌夫人睨一眼她血跡斑斑的足底,“太醫如何說?”
母親還是關心她的呀。顧南枝莞爾,“太醫說都是小傷,不礙事的。”
然她唇角的笑意還未完全揚起,就聽母親吩咐:“為母之所以來,是因為驚馬一事不得繼續查下去。”
唇邊的笑驟失溫度,僵冷而麻木,顧南枝不敢置信,母親來見她不是為她的身體而擔憂,僅僅隻是讓她不得把事情刨根究底。
一團鬱氣堆積在胸口,顧南枝還未啟唇,又聽曌夫人道:“你近來與雲中王走得太近,他不是好人,有不臣之心。”
似提醒又似警告。
“夜已深,為母先走了。枝兒記住,你是顧家人,身上流的血一半屬於顧家一半屬於楊家。”
母親來的突然,去的也迅速,目的是為了讓她安撫陛下,不讓繼續查清驚馬一事。就連身體上的關心,也是她小心翼翼地乞求才討來的。
太醫挑破水泡、清理創口時,顧南枝一言不語,沉默得令人心驚。直到太醫退下,她才讓人去正殿帶話,想見陛下。
陛下亦是深夜未眠,身上穿的還是打獵的白地織金胡桃紋圓領胡服。
顧南枝換了一身月牙白的梨花紋寢衣,月色的裙裾下是一雙白布包紮的雙足,似一對潔白的幼鴿靜靜棲息。
陸靈君胸口窒悶,“母後放心,寡人一定會查清楚,到底是……”
顧南枝卻打斷他,“陛下,驚馬一事確實是意外,不用查了。”
他難以置信,“母後他們是不是又逼迫你了?”母後怎麼會突然態度轉變呢,一定是他們讓母後不要查下去。
顧南枝的指腹貼在他鏤雕金雲紋抹額上,似要喚起他的記憶,“先帝逝去前與你說過,堅忍一時,保全必多,陛下莫要忘了。”
她的指尖一觸,氣焰熏灼的少年皇帝登時化作一隻耷拉雙耳的狼崽,收起稚嫩的爪子與尚未長成的尖牙,“母後,是寡人太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