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酣睡不知,挺翹的秀鼻一呼一吸,頸側的脈搏一動一跳。
陸修瑾倏然收回手指,某一刹那他的心跳與她的脈搏相符。
趴睡的姿勢到底不好受,輕微的動靜就攪擾了她的睡夢。濃密纖長的睫顫動著睜開,像是蝴蝶展開蝶翼,露出一雙清淩淩的眸。
顧南枝睡眼朦朧,四目相對之際,她的呼吸不禁窒住,麵前之人俯身離得很近,近到她能輕而易舉細數他的睫。
纖濃的眼睫下是一雙狹長的深邃鳳目,蘊著寒潭一樣的冷意,比冬日屋簷的雪還冷上三分。
“雲中王!”她立刻捂住唇,但已經脫口而出的動靜還是被候在屋外的宮婢發覺。
宮婢關心的聲音透過殿門的檻窗傳來,“太後娘娘怎麼了?”
顧南枝鎮定下來,“無事,是小兔生了。”
確保門外的宮婢也就不會進入,顧南枝道:“雲中王有何事?”
春蒐那日是他們最後一次私下見麵,其餘都是早朝的時候,隔著垂簾遙望一眼。
他今夜又怎麼會突然來找自己呢?該不是知道小兔生了吧?
顧南枝轉念憶起春蒐答應他的事,抬了抬秀氣的下巴,誌得意滿:“上次春蒐答應過雲中王的事,哀家已經辦妥,算起來此時朝廷的撥款也該到邊陲了。”
她說完後,他周身的冷意驟升,激得她脊背發毛。
顧南枝以為他被問責,削了手中兵權和圈禁長安而心生惱意,溫柔和緩的聲音寬慰道:“雲中王儘可放心,哀家會幫你的。”
幫你洗脫掉身上的罪名,幫你活著回雲中。
陸修瑾截然打斷,“放心?如何放心?幫孤?又如何幫?”
小娘子卸下環佩,著裝清素,泉水洗濯過的雙眸閃爍茫然不解。陸修瑾轉開眼,語氣堅冷,“朝廷的撥款隻有十分之一到達北疆,雲中和雁門的百姓等來的不是希望,是更深的絕望,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太後你做到了。”
一記重錘猛擊她的腦袋,顧南枝大腦一片空白,指甲掐進掌心,“怎麼會呢?撥款的文書我見過的,上麵還有玉璽印章。”
“太後明知故問?朝廷隻管撥款,地方官員層層盤扣剝削,大部分都落進他們口袋,孤封邑雲中卻無權無勢,他們官官相護,自然也敢欺壓孤。”
一個自身難保的封王有什麼不敢招惹的?他們像是蛀蟲見到血肉一樣,衝上去撕咬吞噬,所有的銀錢統統裝進囊中,視災難深重的百姓於不顧。
顧南枝一時迷茫,她想不到大瀚看似流金奢靡的表麵下已經被貪官汙吏蛀空,情急之下無助地問他:“那怎麼辦?哀家派天子使臣隨行,一路護送,他們就不敢侵吞了對麼?”
“這又是太後的緩兵之計嗎?先是承諾孤會救邊疆的百姓,讓孤安心等候,等來的卻是問罪責罰。要清除地方汙吏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孤可以等,但百姓等不了。”
“不,不是的,我是真的想要幫你。”他完全誤會她了,被誤解的委屈化作頑石壓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雙目眼眶溫熱濕潤,鼻尖通紅。
她清越的聲音低啞下來,帶著濃濃的哭腔,“不是緩兵之計,我沒有騙你……”
身側的兔子分娩後,用著僅存的力氣蹭了蹭她,像是在汲取溫度,又像在安慰。
陸修瑾明銳的目光落在她的裙側,眸底冰涼,語帶嘲諷,“區區野兔能得庇佑,悉心照料,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聚集京郊不得救助。”
他的話像一根刺,紮進心臟,一呼一吸皆是疼痛。
顧南枝嗓子澀然,“我……”
他嗟歎一口氣,留給她的是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太後,城外的流民是雲中人,但他們也是大瀚人。”
他走了,但臨走前的話猶在耳畔回蕩。
小兔分娩結束,顧南枝沒來得及看它產下的一個個跟粉色糯米團子一樣的幼崽,就讓宮婢帶下去照顧。
宮婢以為她累了,伺候她就寢,顧南枝枕在鴛衾繡被裡輾轉難眠。
她枕的是白玉枕,蓋的是金絲褥。
城外的流民枕的是硬磚,蓋的是草席破布。
城牆之隔,天上與地下。
閉上眼一片漆黑,暖熏燭光勾勒出一盞罩紗燈,雲韶挽袖為她添最喜歡的鵝梨帳中香,“太後娘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可以,也救救外麵可憐的百姓們吧,就像當初救下雲韶一樣,一句話的事呀。”
畫麵一轉,光線昏昧的右殿,她的後背緊貼男子溫暖有硬度的胸膛,纏枝銀蓮花燈盞映出他堅毅的麵容,“臣不願見到大瀚北疆被匈奴踏破,黎民百姓家破人亡;更不願雲中與雁門的保家衛國的長戟指向大瀚子民。”
“太後,救救百姓。”
救救百姓……
金雞報曉,宮婢喚醒顧南枝。
黃花梨鏡台前,宮婢為她挽出複雜的髻,“太後娘娘昨夜沒有睡好麼?今兒的氣色沒有去日好呢。”
顧南枝搖首不語。
曌夫人按例在早朝前來長樂宮訓導,實際是讓顧南枝記下她的話,待到早朝便一字不落地說出應對。顧南枝隻是個傳音筒,真正操縱朝政的是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