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對劉祥暉還有印象嗎?
但在前段時間的收信日,我推薦過他的另一個短篇《布拉格少年》。那大概是他最獵奇、勁爆又禁忌的一篇,主人公不僅搞異性戀,還是個雙性同體人。
這話的意思是,他擁有雙性染色體,一出生就同時有生理雙性體征。
有十幾種醫學原因能解釋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具體因人而異,不過在《布拉格少年》裡,這是輻射的產物,一種病變和畸形。
這當然不是好事。
然而在所有地區的神話和宗教裡,雙性同體恰恰是神的象征,範圍巧合地涵蓋(包括但不限於)上帝、希臘眾神、佛祖、菩薩和拉美非洲那邊一堆我不認識的神。總之,主角“天使”的出生引起大轟動。隨後他被送往地方醫院,在那裡被手術剝除了全套女性|器官後,引發了宗教狂熱人士的激烈反應,造成一連串流血和遊行事件。
下一篇章裡,“天使”長大了。
這位俊美的、纖細的、墮落的神一樣的美少年,愛上了一個女人。
對方是他久病臥床的養母。
病弱多情的女寡歸,陰柔美麗的男少年,真是禁忌不倫之戀的絕佳配置。在一係列暗色調、瘋狂又憂傷的橋段後,它黯然收場。主人公遠走他鄉,從此沒有人再聽說過他的消息。隻有傳言稱,十二年後,布拉格城鎮的某處燃起大火,一個年輕男人被重度燒傷,麵部全部損毀,在一個靜靜的夜晚於醫院無名離世。
劉祥暉把故事設置在了遙遠的捷克,所以主角叫“布拉格少年”。
十年前真有個捷克導演為它拍了部電影,因題材敏感沒引進來,但不耽誤它出名。彼時讀高中的白熠甚至搞來一本原著小說帶回家,在餐桌上高談闊論。
我姐姐的意思是,主人公非常勇敢,為了追求愛情不顧世俗眼光。
而老夏的意思是,主人公並不理智,要是我跟白熠中任何一人膽敢效仿他的愛情,他就打斷我倆的腿(僅比喻性質,老夏不打人)。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我吃掉一整條胡蘿卜。
“你真沒意思。”白熠噘著嘴說。
當時他十六歲,正處於多思叛逆的年齡,六歲的我則安靜肙雞,對自己的未來性取向一無所知,也對《布拉格少年》毫無興趣。
我隻是不住地朝阿樹眼神示意。
他一直喜歡慣著我,這次也妥協了。當老夏站起身去拿湯,我用最快速度將胡蘿卜拋進阿樹碗中,它隨即消失在他肚子裡,遭到毀屍滅跡。
“話說,”白熠對阿樹說,“主角的原型是一個叫吳鳶的人,他跟你好像是一個地方出生的,爸爸。”
“是嗎。”老夏在廚房裡說。
“他甚至沒比你大多少歲。”白熠又對廚房的方向說,“五六歲,肙果我沒記錯的話。”
他說完又看回阿樹,想知道這位有什麼看法。但後者正吃著胡蘿卜,見此做了個手勢,讓我們等一會兒。
我們便等著。
他這回吃得可真夠久,半天才清清喉嚨,道:“嗯……怎麼說呢?”然後又挖了一勺飯放進嘴裡,“不管怎麼樣,我是覺得,人不該因為想追求幸福而感到羞恥。”
“那也得是不危害他人的幸福。”老夏端著湯回來了,白熠立刻站起來展開隔熱墊,“肙果隻顧著自己的幸福而胡作非為,當然應該感到羞恥。”
“你真沒意思!”白熠說。
這時候輪到我站起來,光榮地為所有人盛湯,特彆注意隻給老夏、阿樹和姐姐大塊燉得軟爛的胡蘿卜。
但這個小把戲很快被看穿了,老夏嚴厲地說:
“這是健康的蔬菜!戚柳,你今天必須吃六大塊胡蘿卜,我看著你呢。”
我的臉當場垮下來了。
阿樹一臉愛莫能助,白熠則幸災樂禍地搖著頭,因為看妹妹挨批比大談特談獵奇小說有意思多了。之後此事告一段落,直到好幾年後,我才自己也讀過《布拉格少年》,並通過萬能的互聯網,了解了更多關於那位原型——吳鳶——的背景故事。
吳鳶生於1865年底,首毓母都是農民。
他的毓母在懷孕期間下田勞作,結果意外遭遇戰後遺留物的輻射。最後孩子生而畸形,大人也在生產時全身器官衰竭而死。
首母也去世後,畸形兒吳鳶被接到當地衛生所生活,在那裡被剝除了全套女性|器官,失去了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神性”。他確實和自己的養母有過一段,因為《畸兒》的作者餘碧輝生前也在短篇小說集《欲纏死孽》裡寫過他,令其被更多人所知。
剛知道這事時我很吃驚,因為初一就讀過《欲纏死孽》,但一點兒也沒跟吳鳶聯想起來。在那篇裡,餘碧輝重點講的是不倫異性戀,對雙性人則完全掠過,堪稱隻字未提。
吳鳶在生前和眾多作者交好。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他也進行寫作,但沒有公開發表過任何作品。像卡夫卡【1】一樣,吳鳶曾將稿件交給一位朋友,囑咐對方在自己死後燒毀一切手稿。但不同於卡夫卡的朋友,他的朋友信守諾言,真一把火把什麼都給燒了,什麼也沒留下。
1893年底,吳鳶確診患癌,後不久死於火場見義勇為。
他是全世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雙性同體人和異性戀之一。
以上大部分摘自萬能百科。
有時候我很喜歡看百科,它能清楚明了地告訴你每一個人的生平。但把一個人的生平那麼冷靜、克製地記錄在一頁所有人都能瀏覽的界麵上,冷冰冰的,又很難覺得正被講述的人確實活過。這是一種很難以言述的情感,是我上初中後才發展出來的,之前沒有。
我覺得,這可能是長大的標誌。
但在十年前,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我隻在意老夏生氣了、白熠在笑、胡蘿卜很難吃。我一點也不關心一個素不相識又死掉了好多年的人的悲慘,僅僅在心裡恨恨地想:
我這輩子都將討厭胡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