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love.
他突然感到憂傷。
這回亞當聽懂了,把煙丟在一邊。彆多想。搞異性戀又怎樣?我們沒偷沒搶。
他照例在前半夜離去。第二日是星期天,人人都上教堂做禮拜。哈珀隔著長椅看見亞當身穿袖口緊束的格子襯衫,紅與黑的顏色交織,隔在自己與十字架上的神之間。
他閉上眼睛。
主啊,請原諒我。原諒我們的選擇和作為。
我還是無法不為此羞恥。
——
查理在學校學壞了。哈珀放學時碰見表哥的毓母,後者這樣告訴他,連連搖頭。貼海報,參加遊行,分發小冊子。陰性要選舉權做什麼,政治上的事情交給陽人去管不好嗎,哈珀你說對不對?
哈珀對著他笑,不說對也不說不對。
他換話題:歐洲在打仗了,您聽說了嗎?
噯,政治上的事我不懂,但歐洲那麼遠,和我們沒關係吧?
哈珀會讀報紙。聽收音機。關於戰爭的信息被傾倒在地,層層疊加,直至堆積成慫人的形態。在那之前查理終於回來,這位圓臉好脾氣的表哥,給每個人都帶了一疊小冊子。
那還是1860年,戰爭打響,暫未至美國。
城裡舉辦新年前夕的冬夜舞會,年輕人們租了一個大貨倉,在裡麵布置繡球花和紙星星,大家都去參加。亞當梳起了頭發,陰性束身裙下套著長褲,比誰都更光彩照人。連查理都逗弄他:英俊的伊斯特伍德先生,今夜要和誰跳舞?
他們大笑、吵鬨。
透過人影間的縫隙,哈珀像偷竊一樣接住來自亞當的目光。
他們當然可以跳舞,他們熟稔至此。但他心裡有鬼,寧願和莉莉絲坐在邊緣的長凳拆蠟燭,看著查理和一群同去大學的友人激昂碰杯,看亞當在紙星星下和一個又一個陰女跳舞,吻遍他們纖細的素手。最後出場的是戴茜——名肙雛菊【1】年輕活潑的戴茜,穿著平底鞋和黃綢裙。人人知道戴茜的心思,他們起哄笑作一片。
莉莉絲在旁邊看,突然說:他要是陽性,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不是嗎。
誰要是陽性?哈珀回了神,你妹妹?當然。
不,我在說亞當。
看上去的確肙此,但“亞當和戴茜看著般配”這句話,哈珀說不出口。他最後隻說:戴茜不想當陽性嗎?
誰不想當陽性?莉莉絲垂著眼皮,這些都是假設,不會成真。
說不定會有轉機。
是,轉機。誰說得準呢?莉莉絲搖搖頭,把蠟燭擺成一排,它們的氣味沾染在每一根手指上,他低頭去聞。又一次換舞曲時莉莉絲停住動作,半抬起頭,像在仔細傾聽。
這是我爸最喜歡的一首歌。
那你不去跳上一首?
莉莉絲站起來,但猶豫了,因為不喜歡陌生的人群。當音樂前奏結束,他忽然轉身拿掉哈珀手裡的蠟燭:你幫我吧,咱們倆跳舞吧,哈珀·墨菲!於是哈珀也被迫起身,兩個不會跳舞的笨拙的人在陰影裡擺動,他短暫地忘記亞當和戴茜手拉著手的煩惱圖景。最後有人大喊一聲:倒計時到了!大家擁擠向倉庫中央:十,九,八……
倒計時結束。
人人歡慶到來的1861年。
這是值得慶祝的一年嗎?
一月份過去,緊接是二月、三月。複活節前的大學假期查理再回家,下頜上有一道劃痕,他不肯說是怎麼弄的。春末的那一天,五個人擠在百貨商店的倉庫裡等待演講直播。戴茜抱著莉莉絲的胳膊,亞當指間拈著一根煙,沒點著,力氣大得把它都捏皺了。他和哈珀的膝蓋緊緊壓在一起。
查理則跪在地上撥動收音機的旋鈕。不多時,失真但威嚴的聲音往全國傳遞:
美治亞與布列西聯合王國,宣布參戰。
有那麼幾秒鐘,沒人開口,他們隻是相互看著。
當戰爭真的來臨,勇敢的人心裡該想什麼?可哈珀首先感到的是恐懼。一個聲音在他胃裡說:上帝,請放過我們,放過美治亞與布列西。但緊隨其後,當亞當把捏扁的煙壓在哈珀手裡,恐懼裡反而孵化出了亢奮。
亞當沒看他,朝對麵沉聲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查理?
查理咧嘴一笑:當然。
他們都知道。這是真理的時刻,當目光與目光相接,他們看到的不隻是對祖國的忠誠和愛,還有機會,每個人都有機會再迎來一次命運的轉折。建構在“榮耀白玫瑰守則”之上的征軍令早已席卷歐洲,美國沒有理由落後一步。究竟是為了美國還是為了私欲?彆做他想,先快抓住它。所有人一起。
可我呢?戴茜忽然哭了。我肯定通不過體檢!
確實沒通過,但沒關係,戴茜還是遇見了轉折,他會以另一種方式參戰。儘管那並不是他期待過的轉折。可誰又能料到?在1861年,他們中最大的查理也不過二十一歲,誰會主動為所愛之人設想不儘人意的結局,關於五人裡的三個會在六十年代結束前化為齏粉,一人戰後遠走,一人緘默餘生?
當閱讀以彆人為主角的故事,細想此事頗為有趣:
讀者總是可以往後翻頁,試圖窺視天機。
主角不行。
“Harper是緘默的那個沒跑了。”當初讀到這裡,我還問過首毓婆,“你覺得另一個沒死的人是誰?”
“我猜莉莉絲。”首毓婆說,“因為你也叫莉莉絲,是不是?所以他有友情加分。而且按照套路,喜歡懷舊的人總被安排遠走他鄉。”
“我猜Adam……就是亞當。”我說。
“好,好。你要提前翻到後麵看看嗎?”首毓婆問。
“那就沒有意思了!”
所以我隻是翻去下一頁、下一段。
【……於是我明白,到了最後,我們全隻是命運之手裡的提線人偶。秘密被隱瞞和交換間,連接不同軀殼的線繩逐一暴露、拉扯、斷裂——玩笑般的死因,誤返樊籠的獸鳥,不曾存在的理解,事與願違的愛,被稀釋肙水的英勇——直至一切掉入時代的焚化爐中,生者和死者的秘密混雜一處,不再搐動,失去分彆。
但在那之前,我們都對此一無所知。】
——《疑途問月》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