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鐘後,吳世凱和金蟬一前一後從地鐵站出來進入校園裡。一路壓抑沉默。吳世凱垂頭喪氣地走著,心情低落,金蟬拒絕了他的表白。金蟬同樣不好受,她喜歡這個活潑的大男生。但原因出在她自己,她連她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如何接受彆人的喜歡?
金蟬出生在一個高知家庭,父母都是醫生,父親金耿英是市醫院的副院長,母親王芸是市醫院的內科醫生。從小家教甚嚴,琴棋書畫舞蹈特長體育藝術、高端係列的暑期各國交流、各科名師輔導、語言至少是一門英語…樣樣不落。她每天上下學是父母接送,包括周六日,全年無休。簡單地說,就是泡在各種知識裡。
這些隻是身體上的磨練,最讓她痛苦的是思想,她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假期她想和同學出去玩看個電影一起溜冰,或是愛美的她偷偷藏點兒化妝品什麼的,父母都是嚴詞拒絕、嚴肅批評。初中高中盯得更緊,他們和班主任老師打成一片,她在學校裡乾點什麼,父母了如指掌。她像是活在了監控下,沒有秘密。
學醫是她的天命,她唯一的抗爭是選擇了外地學校。這大概也是父母唯一的一次妥協,父母的妥協是有原因的。一是省長源醫學院是本省最好的醫學院,比本市的醫學院高出一個檔次。當時金院長得知女兒的高考成績,的確很高興,女兒給自己長臉了。二是這所醫學院裡他們認識的教授也不少,所以無所謂。金蟬幾乎是悲壯地來到學校報名,痛苦地開始了大學生活。大學裡唯一的安慰是,遇見了一幫可愛的同學,尤其是陳媛,使她的痛苦緩衝減輕了不少。
她今天是逃跑,賭氣回的學校。原因是父母要求她報考GRE的考試,國外的學校父母已經聯係好了他們的同學,所以要求金蟬現在要開始準備出國的一些考試。她崩潰了,五年的本科,如果再加上讀博的時間至少是十年。就算青春期是五十年,那她是悲慘地學習了二十八年,如果順利的話。要是博士學習耽誤個一兩年的話,她得學習三十年。超長的青春期的五分之三的時間,沒了。博士讀完呢?她爸爸金教授就沒要求了嗎?還有博士後?博士後以後呢?她什麼時候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活?她以為的終點和父母的要求完全是兩回事,她現在完全明白過來,她以為按照父母的要求讀大學、選擇醫學專業就可以了,父母會放手。但父母的終點是人生終結。
她不是沒有反抗。從小到大反抗了無數次,每次都是被打罵嗬斥然後是乖乖順從。記得小時候她不想去學習那些深奧難懂的數學課程,她逃課。結果可想而知,老師彙報給爸爸了。她爸爸下班回到家中,臉色鐵青。她嚇得躲在房間裡瑟瑟發抖。他爸爸先拿球杆‘招呼’了兩下之後再問她,“現在知道該怎麼辦了嗎?”
“嗯,我去學校。”她淚水漣漣忙不迭地點頭。
“我怎麼會有你這麼笨的女兒?”爸爸冷冷地丟下一句,然後離開了她的房間。
爸爸在打她的時候,媽媽大氣不敢出。不然的話,會更加的激怒爸爸,會打得更狠。金教授的理由是不要觸犯他的權威,再說,隻要有人為她說話,她就會心存僥幸然後再犯。王芸一般會在第二天喊金蟬早起時,才敢進入女兒房間。她輕輕撩起被子查看女兒的小腿,女兒小腿肚上總是不時的有兩三道青紫腫脹的傷痕,要完全消退至少兩周。這樣的傷痕是非常疼的,就連和衣服摩擦時也會疼。她無可奈何地坐在女兒的床邊,除了哭泣心疼,沒有任何辦法舉措。
隻要是細心點的人就會發現,她和女兒從不穿裙子。不是不愛穿,是不能穿。她到夏天連無袖衣服也沒有,一般都是長袖。有好事的同事問起,她總是微笑著埋怨夏天的陽光。彆人聽到後會聳聳肩表示讚同,誰會懷疑呢。
她有一個外人無比羨慕的‘幸福’家庭,老公是醫學博士,他們醫院心外科主任、博導,是市醫學院特聘教授,瑞士蘇黎世大學心血管外科中心訪問學者。他在醫生、研究者、教師三重角色中成就輝煌。出色的表現讓他成為優秀的‘雙肩挑’的領導,他是他們醫院最年輕的副院長。對患者,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專家;對學生,他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導師;對同事,他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夥伴;對下屬,他是一位以身作則的引導者。然而就是這樣的一位出類拔萃優秀的人,對家庭,他是一位易怒暴力的人。
在他們的第二個孩子被打流產後,王芸不堪忍受忍無可忍地提出了離婚。金院長先是害怕,離婚對他事業前途的影響是巨大的。他下跪乞求、痛哭流涕,發誓以後再不動手。但家暴隻會是零次和無數次。於是接下來是恐嚇--離婚?你和你家人全部都得死,說到做到。她被金教授嚇懵了,再不敢提離婚。她認為隻要她忍,至少家人是安全的。
在彆人羨慕地喊她金院長夫人時,隻有她自己心裡清楚,‘金院長夫人’的頭銜何其重。
昨晚當金院長走進金蟬的房間跟她說這些規劃的時候,她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的,窗外一片漆黑,像是無底黑洞。猶如她的未來。
金院長發現了她心神不寧,於是提高了嗓門。她依然如此。結果一如往常,她挨打了,爸爸的球杆狠狠地落在她的腿上。她沒吭一聲。媽媽低垂著頭沉默地坐在客廳裡。
她忽然想笑,爸爸的‘手藝’真好,每次都讓她痛,讓她皮肉青紫,但是骨頭不斷所謂傷皮不傷骨。她找到一個學醫的好處。不愧是博導。
爸爸一直在咆哮,“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我的,甚至包括你。你如果現在走出家門,你都沒能力養活你自己。”
金教授噔噔噔走到她梳妝台前,一掌把台上的幾樣化妝品全部掃落到地上。“沒腦子的東西,打扮的再好看也是垃圾。”
爸爸走了出去,啪地甩上了她的房門。
當晚她就買了火車票。今天一早,她就回學校了,逃出了‘牢籠’。她慶幸能有個地方躲,媽媽隻會拉著她的手讓她忍。她是圈養的‘生物’,是他們基因的延續,不能有想法不能有理想更彆提自由。金院長令她窒息,他給她設計了一個最好的最完美的一生。
談戀愛、婚姻…自由?她有嗎?自己悲哀地掙紮在生活的泥潭裡,讓她如何麵對喜歡的人?她能展現出可愛的模樣嗎?她能帶給他什麼?她身不由己,她是在‘彆人’的身體裡隱藏著的靈魂。
“吳世凱,可以做我朋友嗎?好朋友,一輩子。”金蟬突然轉身麵對著吳世凱,眼淚洶湧而出。
吳世凱正獨自消化著鬱悶,金蟬的眼淚讓他猝不及防,“好,好,好…”他忙不迭地幾乎是本能地應答。
金蟬突然失控,她蹲在地上痛哭失聲。
吳世凱要暈厥了,他不理解,明明被拒的人是他,為什麼她會那麼痛苦委屈?
他蹲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拒絕沒啥,我沒事。我答應你,一輩子的好朋友。彆哭,我還沒哭呢,我認為應該是我哭你安慰才合理。”
她抽泣得更厲害了。
“哎,我開玩笑的。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皮厚,一般的都傷不到的,放心吧。”
她痛哭起來。周圍路過的同學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
“好,好,兩輩子的好朋友。不能再多了,說定了,就兩輩子,成交了。最大限度了,啊,我搭進去兩輩子了。”吳世凱一手握拳敲打在另一個手掌上,一錘定音。
金蟬的頭埋在膝蓋中,她想哭,她想自由地談戀愛啊,她有向往的生活啊。可如果爸爸知道她在學校裡談戀愛,還不把她‘拆’了。
第二天陳媛也返校了。她在家實在是熬不住了。夏淑芬知趣地說道,媛媛,你回學校吧,家裡也沒事。還是媽媽懂女兒的心思,有了媽媽給的台階,那回學校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了。陳媛好不容易才控製住立刻回學校的衝動,故意在家裡磨蹭到第二天,好像是不情願的樣子。
可能是太做作了,連陳銳都看出來端倪。
臭小子圍著陳媛轉了兩圈,抱著膀子托起下巴,“馬腳在哪裡?為什麼急嗷嗷地回學校啊?”
“這裡。”陳媛給了他一腳。
“喲嗬,小丫頭有點得瑟呀。”這家夥一下子就跳到一米開外去。
夏淑芬笑著吼兒子,“去,看書去。”她實在是扳不起臉來。
“媛媛,過來,試一下。”
夏淑芬連著趕工,毛衣織好了,是西瓜紅色的開衫、帽子圍巾一整套的。
“媽,你什麼時候織的?”
夏淑芬心想,你成天對著手機當然不知道嘍。
“快試試。”
陳媛高興地全部穿上,一邊撒嬌地說道,“謝謝媽媽。”
夏淑芬驚訝,第一次看到女兒跟自己撒嬌。哎喲喂,嬌滴滴的,幸虧陳銳不在。
陳媛白皙的皮膚在西瓜紅的衣服映襯下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白裡透紅。
“媽,會不會太紅了?”
“不紅,正好。年輕人難道穿黑色?正好配你的那件黑色羽絨服。”夏淑芬拿起掛著門口的陳媛的羽絨服,給她套上。然後退後一步在瞧瞧,嗯,漂亮。她滿意地點頭。“行,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嗯。”
“那走吧,彆磨蹭了。”
“嗯。”
楊東明在地鐵出站口接她。陳媛頭戴一頂西瓜紅的帽子和圍巾,超可愛。嘿嘿,像個樹莓。
“冷不冷?今天可冷了,風大。”陳媛真想用手暖暖楊東明凍紅的耳朵。
這座南不南北不北的城市,南方的潮濕悶熱和北方的寒冷都有,夏天濕熱死冬天乾冷死。春秋每年隻有很短的時間,有時候乾脆沒有。
嘿嘿,一聲傻樂。他接過她的背包提上箱子,走。
“我就這麼點東西,你還跑來接什麼?”
“我正好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