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檀木雕花的四方拔步床外側,沈蘭宜小心翼翼地挪動自己的身子。
許是晌午那杯釅茶走了困,又或許是有心事,今晚不甚好睡。她調整著自己的動作,以期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
隻不過翻身帶起錦褥摩挲的響動,在夜裡還是有些明顯。
她剛側臥過去,就聽見身後低沉的男聲。
“怎麼了?”
他問。
沈蘭宜懊惱,低低地回他話:“對不住,三郎。我把你吵醒了。”
生疏而客氣,不像夫妻,像同床共枕的陌路人。
幾個支離的音節從男人的喉頭溢出,半夢半醒的他開口,帶著發號施令的意味:“睡。”
沈蘭宜還是睡不著,她仰麵躺在軟枕上,一雙手攥緊了被麵。
她鼓足勇氣,咽了咽口水,還是衝著身側的男人開了口:“我睡不著。”
身邊的男人終於半睜開眼。
“不過是醉後與同僚信口胡謅幾句,你誤聽便罷,還要記到幾時?”
她的丈夫譚清讓眉心微蹙,睡眼惺忪,說話時也懶得看偏頭去看身邊的妻子。
手心攥得緊到發疼。沈蘭宜的眼睫微顫了顫,旋即,她鬆了拳頭,一字一頓道:“戲言?那這一次,郎君要贖花樓裡的姑娘回府,也是戲言嗎?”
這次的話,譚清讓沒有反駁。
他沉默不過半晌,隨後終於提起了幾分認真,說道:“我說過,我與雪蠶是君子之交、以文相會,不過惜她孤弱,才打算納她到府中照拂一二,宜娘為何不信?”
他的丈夫,說與青樓女子是君子之交,要納她……也不過是因為“憐貧惜弱”?
沈蘭宜極輕地笑了一聲,隻可惜在闃寂的夜裡,這聲低笑還是很突兀。
家裡是有幾房妾室的,不過沈蘭宜不在乎,也沒有資格在乎。
她膝下無子,而譚清讓修身自省,並不重欲,幾房妾室皆為誕育子嗣所納。
可是這次不同。
從不耽於女色的譚清讓流連青樓數月,更是與一位青樓女子一見傾心,要贖她入府。
沈蘭宜想生氣,可惜她自縛太久,即使生氣了語調也依舊平淡,“三郎是覺得我有何處做得不好,所以才要這般打我臉麵,讓我成為滿都城的笑話?”
這世道,沒有人會真的去怪罪一個男人。即使執意要納煙花之地的女子的人是譚清讓,可到頭來,會落得罵名和嘲諷的,還會是她。
沈蘭宜簡直可以想象,一旦那女子進府,婆母會如何怨懟她規勸不了丈夫、其他的夫人貴女又會怎樣戳穿她苦心維持的薄薄的體麵,譏諷她連個青樓女子都比不上。
儘管已經很久沒有對枕邊人升起過期待了,可此時此刻,沈蘭宜還是無比希望,她的丈夫能給她一個安心的答複,能夠告訴她,那些都是誤會。
可是萬籟俱寂,無人應聲。
不算短的沉默過後,譚清讓翻身側了過去,隻留給她一個倦怠的背影。
這便是答案了。
沈蘭宜深吸一口氣,緊闔雙目。
不應該計較這些的,她告誡自己。
她如今沒有可靠的娘家做靠山,又是多年無子,沒必要惹譚清讓不愉。
他鐵了心要做這件事情,她與他對著乾,沒有任何的好處。
道理沈蘭宜都明白,可理智之外,她的心尖還是驀地一顫。
三日前她撞見的那一幕,仍舊曆曆在目。
曲水流觴、對弈竹下。
——譚清讓設宴,邀昔年好友來府內小酌,好不風雅。
不過再風雅的文士,二兩黃湯下肚,也就是沒個囫圇人形的醉鬼。
快到宵禁的時辰,沈蘭宜想問一問是否需要為來客準備客房,還未走近便聞見酒氣,她下意識皺了皺鼻尖。正要屏息繼續向前時,醉鬼們的嬉笑,被無比清晰地送至了她耳廓。
“女子還是要懂雅趣為妙,文墨不通,隻知管家理賬,那和娶個管事嬤嬤有何分彆?”
男人們哄笑成一團。
“也不必太懂,但詩文辭句還是要會一些,否則帶出去都是跌份的。”
“譚兄啊,莫見怪,要我說,你那妻子身份不顯、又無才名,實是與你不太般配。”
沈蘭宜腳步一頓,沒有再往前。
可譚清讓的聲音,還是伴著薰風,體貼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吾妻雖賢,卻實在是個木頭疙瘩,忍她多年,已是仁至義儘……”
輕慢的話音裡到底有幾分醉意,沈蘭宜無從分辨。
她腦子裡嗡嗡作響,隻剩下譚清讓對她單薄的評語——
木頭疙瘩。
而他“仁至義儘”。
這麼多年,因為沈家與譚家這樁“不般配”的婚約,沈蘭宜受過的委屈不少。
沈蘭宜不是沒有怨尤,但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將一切身為女子的委屈吞下。
在譚家碌碌十數載,她操持中饋、打理家宅……婆母抱病,衣不解帶地前後伺候;妾室所出,她亦當做親子親女來對待;之於自己的丈夫,她更是悉心事之,讓他得以毫無顧慮地去奔他的前程……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可她卻偏偏被這一句話刺中了。
這麼久了,她就像一截燒兩頭的蠟燭,結果到頭來,滾燙的火苗冷結成無趣的蠟淚,竟是活該看自己的丈夫去迎更有趣的女子嗎?
不甘心啊。
沈蘭宜不甘心。
那麼多委屈都吞下了,唯獨這有趣與無趣的對比,成了一根棘刺,深深紮進了肉做的心裡,直叫她血肉模糊,連呼吸都無法平複。
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就要掙紮著破土而出。沈蘭宜身心皆慟,她睜著眼睛,凝視著黑沉沉的床帳,再也無法入眠。
她不知該如何厘清自己的這種情緒,隻能把它歸結為一種不甘。
這股不甘促使著她升起一種迫切的欲望,她想見一見那位雪蠶姑娘,她想看一看,所謂有趣的女子到底是什麼樣的。
沈蘭宜的內心波瀾起伏,而她身邊的男人吐息均勻平穩,一夜好眠。
直到夜闌已儘、天光破曉,沉悶的男人醒來。他起身,穿衣著履,直到對鏡正冠的時候,看到鏡中人影隻他一個,才發覺出些不對勁來。
沈蘭宜沒來伺候他。
婚後這麼些年,無論多早,隻要他們歇在一處,翌日她都會起來,服侍他更衣梳頭。
譚清讓沒想起昨夜睡前那幾句閒篇,他皺了皺眉,不算和煦的目光掃向床榻。
床沿邊的被褥上已經看不出有人躺過的痕跡了。
譚清讓清了清嗓子,喊小廝進來,問:“夫人呢?她這麼早起來了?”
小廝答:“夫人天還沒亮就起來了,剛才似乎是出府了。”
譚清讓隻是問一句,並不太關心,轉頭理好衣襟,見小廝還在門邊踟躕不去、欲言又止,隨口又問道:“怎麼了?”
小廝喏喏,答:“夫人她……大人,我方才聽見她同那車夫說,似乎是……要去那南巷的馥香樓。”
譚清讓理著衣袖的手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