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救風塵(2 / 2)

我*******妻 謝朝朝 6192 字 9個月前

馥香樓,正是他那心儀的雪蠶姑娘的棲身之地。

“備馬,”譚清讓的聲音終於沉了下來,他說:“去南巷。”

——

顛簸的馬車裡,沈蘭宜的心怦怦亂跳。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如此離經叛道的事情了。

她褪去外裙,改換了一身男裝,重新盤了高髻、戴好頭巾,鼓起勇氣叫了車馬去往馥香樓。

宵禁剛解,這座散發著不懷好意氣息的花樓裡魚龍混雜,皆是尋歡作樂之人,無人在意動作滯澀的沈蘭宜。

但迷亂的氛圍和香氣已讓她十分不適。

她努力定下心神,粗著嗓子攔下路過的龜公,問他雪蠶姑娘如今在何處,可見得一麵。

龜公眯縫著眼,收了銀子便慢悠悠地解答道:“算你小子走運,再晚兩日,雪蠶姑娘的恩客,可就要贖她出去咯。”

沈蘭宜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道:“既已經有人贖她,她還能見旁人?”

“在馥香樓一天,她就是一天的婊子、就得接客。見不得人?沒那麼矜貴!”黑瘦的龜公馱著背,啐了一口。

“我說你小子話怎麼這麼多?怎麼,這麼兩日了還想著救風塵?”

聽著這些和龜公唾沫星子一樣腥臭又殘忍的話,沈蘭宜微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無措地跟在龜公身後上到頂樓,又穿過十數間廂房,直到走廊最深處門口。

龜公又收了她一道錢,喏了一聲,咬了一口銀錠子就走了。

一切比預想中來得順利,反叫沈蘭宜有些發怔,不知該如何是好。

廂房裡靜悄悄的,沒有傳出一點聲音,與堂前喧鬨的氛圍大相徑庭。

隔著門扇,沈蘭宜隱約能瞧見一抹人影。她上前兩步,手放在門頁上,微微顫抖。

她來這一趟,不作它念,隻是想見一見這位雪蠶姑娘。

沈蘭宜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但她現在有點怕。

她不怕這位雪蠶姑娘纖腰嫋娜、明眸善睞。

但她怕這間廂房內有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害怕她靈動、鮮活,像采蓮女的棹歌拂過柳梢頭,而她沈蘭宜卻暮氣沉沉,像被木漿拍到岸上的爛泥。

她無趣,而她有趣。

沈蘭宜長睫輕顫,心尖忽然泛起些毛毛的感觸。

無端地,走廊間拂過一陣汙濁的微風,門扇上投映著的女子身影巋然不動,隻有衣角輕輕飄搖。

不對……哪裡不對……

這個影子……不對勁!

她心下警鈴大作,再顧不得什麼雜七雜八的念頭,猛地推開眼前這扇門。

銷金爐、沉水香,半開的雕花窗欄間吹來軟風,一座精工細作的拔步床赫然印入眼簾。

層層疊疊的紗幔如煙浮起,又輕輕落下,看清那抹倩影所在的刹那,沈蘭宜的心跳瞬間跌入穀底。

——一個纖瘦的女子,挽著高而繁複的發髻,勾著腳尖踢開圓凳,就這麼吊死在房梁上。

上吊是一種很快、很不體麵的死法。縱然她生前再美麗動人,如今也隻剩一具死相極為難看的僵硬軀體,顏麵青紫,唇口發黑。

沈蘭宜愣在原地,瞳仁顫動。

她立時反應過來,眼前這個懸梁自儘的女子,怕就是她要找的那位雪蠶姑娘了。

怎麼會……怎會如此……明明譚清讓已經看中了她,就要迎她入府,即使迎來送往的日子再惡心難捱,也終歸熬出了頭,不是嗎?

沈蘭宜的腦內嗡嗡作響,瞳孔劇烈地震顫著,視線順著冷風的來跡緩緩下移,定格在了正巧從梁上女子袖間落下的一張紙上。

鬼使神差的,沈蘭宜上前幾步,在紙箋飄墜在地之前,用顫抖的手拾起了它。

這是一封毫無文采可言的遺信。

卻是一字一淚,如泣如訴,不忍卒讀。

另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的半生緩緩鋪陳,潮水般的情緒向沈蘭宜湧來,她的腦內嗡嗡作響,竟是對一個陌生的名字起了共鳴。

方雪蠶……

——她出身姑蘇方氏,家中男丁以文著稱。連帶著她這個受寵的女兒,也有一段女扮男裝去書院讀書的經曆。

在那裡,她與一個來求學的譚姓少年相識。門當戶對,兩家默許了他們的相交。

隻可惜好景不長,方家卷入政鬥頃刻覆滅,流放的流放,砍頭的砍頭,未出嫁的女兒們,也全被充作了官奴。

幾經轉手,多年後,方姑娘流落到馥香樓,重新遇見了那個姓譚的男人。

他熱淚盈眶、他感激涕零,他捧著她的手說,要救她出囹圄,要納她做他的第四房小妾。

她沒有哭,也沒有笑,隻是忽然想起在書院時,滿堂同齡的男兒都沒她有文才會讀書。連眼前這位如今已官拜太子少詹事的譚大人,昔年策論,都不如她所得大儒之首肯多。

遺信的末尾處,字跡已經無法辨清了,但沈蘭宜知道,她一定是在訴說自己的不甘。

人都是想活著的,做妓-女也好,隨便做誰的奴寵也罷,可她已經無法再忍受,從前一起讀書的竹馬,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要來納她。

手中的遺信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攥出了褶皺,沈蘭宜仍未出神,她著了魔一般,也在反反複複地問自己一句話。

憑什麼呢。

沈蘭宜垂下眼簾,輕輕撫平遺信上的皺褶。

而後,她艱難地踩上凳子,把方雪蠶的屍身從梁上抱了下來,安置回床上,覆手合上了她未瞑的雙目。

渾渾噩噩地做完這一切,冥冥之中,撐著沈蘭宜的那口氣,忽然就鬆了下來。

有人選擇用死亡掙脫束縛在身上的枷鎖,而更多的人,選擇在囚籠中繼續勉強的活。

昔年待字閨中時,沈蘭宜也曾是個性子活泛跳脫的女孩。

沈家人覺得這樣不妥,為了磨女兒家的性子,把她關進繡樓三年,隻留了一個老嬤嬤伺候,不許任何人同她說話,隻許她做針線上的活計消磨時間,硬生生把她逼成如今馴順的性格。

想到那段隻擁有無邊孤寂的少年時光,沈蘭宜不由有點恍惚。

隻是現如今囚住她的,早不隻是一座繡樓。

沈蘭宜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再留在這馥香樓,即將會發生什麼。

死亡是輕飄飄的,死亡的後果卻需要人來承擔。

從出譚府到來馥香樓,多得是眼睛看到了她。很快,或是樓裡的龜公老鴇、或是譚家來人,就會發現這場人命官司。

瓜田李下,縱有遺信一封,可誰見此情狀,都會覺得是她打上門來,活活逼死了勾引她丈夫的“狐媚子”。

譚清讓為人自專,本就瞧不上她這個妻子,她又了無子息,如今再背上一個善妒逼死他舊青梅的罪名,即使不被休棄,估計也會被關進祠堂或彆院了此餘生。

可沈蘭宜卻沒有逃的打算。

走出這間廂房,走出馥香樓,而後跪在夫家的腳邊,哭陳自己的無辜,埋怨一個陌生女子死得不是時候,然後洗清自己,求他不要休棄自己?

這樣就能逃出去嗎?

囚籠裡的日子好沒意思,沈蘭宜想。

冷風依舊在吹,這一次,卻吹得她渾身都是暢快的。

沈蘭宜跽坐在憑肘前,望了床上仿似在好夢中的方姑娘一眼,朝她笑笑,扭頭撚起那封遺信,任它融進暖爐燃起的青煙裡。

她解開頭巾,用質樸的銅簪重新盤作少女的發髻,複又端正憑肘、理順衣擺,高昂起頭,朝著空蕩蕩的門口正襟危坐。

她就在這兒,等那姓譚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