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探病說往事 關於妾的往事(1 / 1)

李書卿正在翻尋趙姨娘的體己,忽聽外頭有人叫“趙妹子”,忙迎了出來。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生得麵目可親,周身上下收拾得乾淨齊整,穿的衣裳戴的簪環,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襖,什麼裙,什麼釵,什麼墜子,度其價值,倒是與趙姨娘所用之物相仿。那婦人見了李書卿,滿麵堆笑問道:“妹子幾時醒的?”“吃過飯了不曾?”“頭上疼不疼?”李書卿心下暗道:“這婦人莫不是賈政另一個妾周姨娘?”又怕是相熟的管家媳婦,或者賈赦那頭的姬妾,因此不敢稱呼,隻笑道:“已經好了,多謝記掛。”那婦人一壁裡走著,一壁笑說道:“妹子這氣色雖好了些,到底還是請個大夫來,好生看看脈。如今老太太、老爺、太太事忙,又要接待各處來賀喜的王公和誥命,又要預備開祠堂祭祖,又要張羅修家譜,一時照管不到這裡也是有的。妹子自己也該上心,免得作下個病根兒,不是頑的!”

說話間進入內室,李書卿請那婦人在椅子上坐了,便去拿茶壺茶杯,那婦人忙止道:“哪裡還要妹子親自給我倒茶,交與小鵲便是了。那小蹄子怎麼不在,彆是又到哪裡逛去了?”李書卿猜度那小鵲必是方才那丫鬟,因說道:“才吃了飯,打發她送碗碟去了。”一麵倒了茶,捧與那婦人。那婦人起身接了,又問道:“小吉祥兒也躲懶去了不成?”李書卿正不知如何回答,那婦人笑道:“我這個記性是怎麼了!這幾日都是小吉祥兒上夜,這會子定是睡著呢。那丫頭比小鵲還小了三四歲,可憐見的,上夜原比白日裡辛苦,也虧她能擔當起來。”

李書卿心下詫異,也不知如此安排究竟是王夫人的主意還是鳳姐的主意,臉上卻不露出來,隻笑道:“這小丫頭還有這個能乾,倒是我平日小看了她。方才說的祭祖修家譜,不知是什麼原故?”那婦人說道:“如今咱們家裡出了娘娘,自然要稟過祖宗,還要將娘娘的名諱、輩分寫到家譜上,讓子孫都感戴皇上隆恩盛德。”李書卿納罕道:“都說女人嫁夫隨夫,姑娘家一旦出了閣,便是夫家的人,還能再進娘家家譜不成?”那婦人笑道:“那是尋常的姑娘,既嫁了人,自然不能再入娘家家譜,若是做了娘娘,成了娘家的榮耀,豈能不寫到家譜上去?”李書卿笑道:“若不是姐姐說起,我還不知道這規矩呢。”那婦人道:“怨不得妹子不知道,我也是前兒才聽見的。說起來還是沾了娘娘的光,咱們也跟著長了見識。娘娘從生下來到進宮,十幾年我都是見過的,隻看著娘娘自小聰明清秀,再想不到能有這樣大的福氣,連著這府裡上下也跟著體麵起來。可見姑娘嫁得好了,真真是能幫襯娘家的。這些年我冷眼瞧著,三姑娘也是個伶俐人,言談舉動,有幾分娘娘當年的氣派,想來也是個有福氣的。過幾年出了閣,還能不額外照看她兄弟?”

聽見這話,李書卿想到賈探春“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裡東風一夢遙”的判詞,不覺搖頭歎息。那婦人道:“常言‘不養兒不知父母的恩’,好些事情都得經曆過了才明白父母當初的難處。比如早先娘娘在家,為了進宮的事兒,人前人後的落了多少淚,便是石頭人見了也要傷心。老太太、老爺、太太看的長遠,到底送了進去,才有今兒這份體麵。娘娘這會子在宮裡頭享榮華受富貴的,還能不明白老太太、老爺、太太的心意?三姑娘雖說伶俐,到底是個不出閨門的女孩,能見過多少世道人情?不過三五年的光景,長大出了閣,一般的生兒育女,知道做娘的十月懷胎的辛苦,自然明白妹子是真心疼她。何必認真生氣起來,傷了身子不說,又被那起子爛了嘴的小人傳說妹子為了個荷包尋短見。”李書卿不知《紅樓夢》裡還有這麼一段,不覺吃了一驚,不待答言,那婦人又歎道:“聽了這話,我隻不信,憑是多好的荷包,也不值得一條性命,妹子哪裡那等不知道輕重的糊塗人。可惜當時我不在跟前,不知道事情的原委,雖有心為妹子分辯,哪個肯信!”李書卿道:“那起子小人,隻要有一刻半刻的空閒,便要嚼舌頭生是非,若是認真與他們計較起來,那真是連飯也不消吃,隻憑肚子裡的氣便可以飽了!”

那婦人臉上有些詫異之色,說道:“正是呢!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眼看著三姑娘和環哥兒一天大似一天,妹子這裡還有什麼比兒女更要緊!過幾年環哥兒也大了,得個一官半職,三姑娘也出了閣,嫁到官宦人家做太太、奶奶,兩個孩子彼此幫襯提攜,妹子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李書卿笑道:“多承姐姐的吉言,隻怕我沒那麼大的福氣!”那婦人歎道:“這真真是妹子過謙了。咱們自然不敢與老太太、太太比肩,隻說這府裡做妾的,從國公爺那些老姨奶奶們算起,老太爺的六位姨奶奶,大老爺的一屋子姬妾,咱們姐妹,還有死了的輕煙,哪個跟的上妹子兒女俱全,兄弟姐妹又都在一處,這可不是妹子的福氣!”

李書卿聽了這話,知道這婦人必是周姨娘無疑,因說道:“姐姐隻道兒女俱全是福氣,殊不知兒女都是債,我為兒女操了多少心,生了多少氣,竟不如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周姨娘歎道:“若說兒女是債,我倒情願欠一身債,為還債操勞一生一世。可惜我沒福,才進這門子時,腹中也有過身孕,那年大年初一娘娘誕生,雙喜臨門,我到太太上房賀喜,在屋子外頭磕了頭,也不知怎的,回房的路上竟滑了一跤,把個已成形的男胎生生的掉了下來。那會子上上下下都歡歡喜喜的過年,獨我一個躺在床上心疼肉疼,連個大夫都難找,你說我傷心不傷心?那幾個月就如熬了幾輩子一般。雖說過了二十多年,想起我可憐的兒子來,心裡還是刀挖一般,當初若是順順當當的生下來,這會子也該娶親了!”李書卿忙說道:“都是我的不是,惹姐姐傷心。”周姨娘道:“不瞞妹子說,那會子我難受的連死的心都有了。後來想起老太爺跟前的薄姨奶奶,那才是個苦瓠子,共總比起來,我受的這點子苦惱又算得了什麼!薄姨奶奶過世那年,妹子也有十來歲了,可還記得當時的事情?”李書卿道:“誰還特特地把這些事情說與一個小孩子家?當時便是聽見什麼,如今也記不清楚了。”

周姨娘歎道:“我進這門子那年,老太爺、薄姨奶奶和三老爺還在,我都見過的。薄姨奶奶模樣生得極好,文墨也極通,為人更是賢淑,那通身的氣派,尋常人家的主子奶奶也跟她不上。又生在詩書仕宦之族,父親薄老夫子是個有名的才子,十幾歲上就中了秀才。若是薄老夫子中了舉人、進士,做了官,薄姨奶奶可不就成了官宦人家的小姐?那時候再說親,必是嫁到富貴人家做正經奶奶的。薄老夫子正要進場考舉人時,偏偏薄姨奶奶的祖父去世,守了三年的孝,誤了一科。才出了孝,薄姨奶奶的曾祖父又去了,薄老夫子是長子,少不得再守三年的承重孝。後來薄姨奶奶的嫡曾祖母、親生曾祖母、祖母接連去了,薄老夫子又是侍疾又是守孝,誤了好幾科。前後耽擱了二十多年,家業也敗落了,薄老夫子一病去了,到死也不曾進場考過一回舉人。身後留下孤兒寡母,沒法子過活,隻好將薄姨奶奶賣進府裡做了妾。三老爺是薄姨奶奶生的,模樣像薄姨奶奶,人也聰明伶俐,三四歲時,已得薄姨奶奶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幾千字在腹內了,六七歲上進了家學,學裡太爺也讚不絕口。不但老太爺喜歡,老太太也愛如珍寶,總說三老爺比兩個親生的兒子還要強些,日後必是能光耀門楣的。誰知薄姨奶奶為人和善,那起子刁奴便有意輕慢起來,我進門的第二年,三老爺因為下人不儘心伏侍染了風寒,一病沒了。薄姨奶奶白操了十來年的心,從那以後就有些瘋瘋癲癲的,說些犯上的話,請醫服藥,全不見效,熬了兩個月也去了。還是老太太厚道,說薄姨奶奶可憐,時常照看薄姨奶奶的母親。後來老人家去世,薄姨奶奶的兄弟隔省遷葬父母靈柩,老太太一下子賞了一百兩銀子。家裡上上下下,誰不稱讚老太太賢德。”

李書卿正要說話,忽聽外麵有人說道:“姨奶奶,太太打發我過來說句話!”隨著聲音,一個穿著水紅襖蔥綠裙子的丫鬟帶著一個小丫鬟和一個仆婦走了進來。周姨娘已經站起來笑道:“金釧姑娘,若是太太有話跟趙姨奶奶說,我先回避了去。”李書卿正留意周姨娘的舉動,依著她的樣子垂手站立,聽說這丫鬟便是投井死了的金釧,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一番。隻見這丫鬟生了一張肉肉的圓臉,體態豐滿,大大的眼睛,兩隻眼珠不住的轉。李書卿心下納罕:“這等人物,如何入了王夫人的眼,拿著一個月一兩銀子份例?”正思想著,金釧已經說道:“這倒也不必。趙姨奶奶屋裡小吉祥兒的奶奶病了,潘嫂子回了太太,要接她家去。太太已經準了假,打發繡鳳來服侍趙姨奶奶兩日。太太還說,趙姨奶奶隻管好生將養,這幾日不必到上房去了,下個月再過去伺候。”李書卿忙應了。那仆婦還要說話,李書卿道:“既是老人家身上不爽利,快帶了小吉祥兒去罷,不必來辭了。”那仆婦答應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