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小吉祥兒正睡著，忽然被一陣拍門聲驚醒，起來開門看時，隻見她母親潘旺成家的站在外頭。小吉祥兒正要說話，潘旺成家的說道：“你奶奶不好了！我已在太太和姨奶奶跟前替你告了假，快些隨我家去罷！”小吉祥兒吃了一驚，忙忙的梳了頭，擦了臉，跟著她娘急急的往家走。走至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問道：“前兒還聽見二姑媽說，奶奶身上好些了，怎麼忽然間又不好了？”潘旺成家的說道：“上月跟著璉二爺去揚州的昭兒回來，捎了你大姑媽大姑父的信，說是林姑老爺沒了，林家又沒個親支近派，老太太既舍不得林姑娘，他們也沒有留在揚州的理兒，自然是跟著回來伏侍林姑娘，若是林姑娘跟前不缺人，他們便拿了銀子贖身，回長安都中謀個營生。你奶奶想著一家子親骨肉又能團圓了，心下歡喜，身上也好了許多，成日家算著你大姑媽幾時能回來。誰知昨兒璉二爺又打發了常順回來，說是依著林姑老爺臨終的話兒，已將林家的奴仆儘數發賣了。你奶奶空興頭了一陣，此刻越發傷心，便支持不住了。”
小吉祥兒愕然問道：“大姑媽為什麼又不贖身了，難道是銀子不夠？”潘旺成家的搖頭道：“林家也是富貴人家，你大姑媽這樣有些體麵的奴才，手裡都有些體己。聽說要發賣，眾人都拿了銀子錢贖身，璉二爺說是林姑老爺臨終留了話兒，一概不準。這事兒說來也奇怪，自己贖身也罷，賣作他人奴婢也罷，都是一樣的身價，難道家下人手裡的銀子錢便不是銀子錢了不成？”小吉祥兒咬牙道：“這林姑老爺也太歹毒了些！便是林姑娘在這府裡有老太太、太太照看，跟前不缺人伏侍，也沒有不許咱們骨肉團圓的理兒！都說什麼樣的老子養活什麼樣的孩子，看林姑娘生得一副尖酸刻薄樣兒，無緣無故也要挖苦人，就知道林姑老爺也不是好相與的。病得要死了，還不忘了害人，也不怕下輩子遭了報應！”潘旺成家的忙捂她的嘴，說道：“小祖宗！這些話兒隻好背著人悄悄的說，哪能大天白日在路上說起來！若是被人聽了去，告訴主子，包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小吉祥兒道：“我哪裡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看著四下無人，我才敢說的。”潘旺成家的急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常言‘隔牆有耳’，你怎麼知道這兩道牆後頭沒人？”小吉祥兒這才不說話了。
又走了一射之地，小吉祥兒忽然拍手說道：“噯喲！奶奶上了年紀，身上又不爽利，如何經得這樣大喜大悲，大姑媽的事兒原不該告訴奶奶的。”潘旺成家的道：“你老子娘這麼大年紀，還能不知道這些利害？哪裡要你這小蹄子來教訓！原是你三嬸的兄弟見了常順，幫著咱們問了一聲。聽說你大姑媽不能回來，也不敢告訴你奶奶，悄悄的跟你三叔三嬸說了。你三叔又往常順家裡細細打聽了一番，回來說給你老子、大爺和兩個姑姑，都說要瞞著你奶奶。不想你奶奶看出來兄弟姊妹幾個神情古怪，說：‘我腸子裡爬出來的，又養了這麼大，你們幾個猴崽子一轉眼珠兒，我就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什麼事兒瞞了我！’自己猜著你大姑媽那頭出了事情，你老子和你大爺叔叔姑姑們見瞞不過，這才照實說了的。”小吉祥兒道：“大姑媽一家賣到哪裡去了？咱們尋過去贖了出來，奶奶一高興，自然就好了。”潘旺成家的道：“你三叔也問過常順，他也不知賣到山南還是海北去了，隻知道璉二爺自己找來的買主，每位買了幾十個人。除了在揚州伏侍的，還有在蘇州看墳、看莊子的，林家幾輩子下來的千把奴才都賣了。咱們便是有現成的銀子，又往哪裡贖去？”
說話間到了家，此時潘嬤嬤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小吉祥兒一見，便不禁失聲。潘旺成瞪了一眼，正要說話，忽聽他母親哼了一聲，轉頭看時，隻見潘嬤嬤微開雙目，醒了過來。一乾子女孫輩都圍繞床前，靜聽臨終之言。潘嬤嬤道：“我有一句話，你們千萬彆忘了，寧可家裡艱難些，也不能給女孩子謀姑娘們房裡的差使，更不能存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潘旺成兄弟姊妹幾個忙應了。潘嬤嬤又道：“你們這會子應承得倒爽快！隻怕我才咽了這口氣，你們就把我的話忘在腦後了。當初你們替小吉祥兒謀大奶奶屋裡的差使，安的是什麼心？如今分到趙姨奶奶屋裡，雖說沒有什麼體統權勢，家裡到底省了一個人的費用，每月還有幾百錢的餘剩，也該知足了。趙姨奶奶周姨奶奶過的日子，小吉祥兒也都瞧見了，你們那份心思也該息了，蘭哥兒那裡不成，彆又把主意打到環哥兒頭上！”
潘嬤嬤斷斷續續的說了這一篇子話，看著子女們的神情，知道他們不曾聽了進去，因歎道：“四姑太太才出閣的時候，林家還在長安城中，那時我就整日牽腸掛肚的，也不知大丫頭一個人在林家是個什麼情形。過了不上一年，大丫頭跟著姑老爺姑太太出了長安，我天天焚香禮拜，求菩薩保佑著大丫頭早點回來。為了大丫頭，我背地裡掉了多少淚，人前都不敢露出來，被主子知道了不是頑的。你們隻看見主子屋裡的丫頭都比咱們體麵，又說姑娘房裡的大丫頭都是副小姐，卻不知是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麵裡頭苦。不止姑娘跟前，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丫頭，也保不住哪一日主子高興，送與外姓親友，難道跟主子犟嘴說不去不成？隨了史姑娘的翠縷，送了林姑娘的紫鵑，雖說眼下還能見麵，誰知道日後是個什麼光景！早知道大丫頭是這麼個結果，當初……”潘嬤嬤還要往下說時，已經出不得一聲兒，隻有倒氣的分兒了。
眾人看著潘嬤嬤去了，一起嚎啕大哭了一陣，拿出孝服穿了，孝子孝孫將潘嬤嬤抬到西屋安放，腳邊點起佛燈，口中放含口錢，又在院子西南立起魂幡。潘旺成家的拉著小吉祥兒到一旁悄聲說道：“你跟了你老子去你姨媽家，悄悄的央你姨媽到趙姨奶奶那裡送個信兒。”小吉祥兒不解其意，說道：“為什麼隻往趙姨奶奶那裡送信兒？難道不用回太太？”潘旺成家的道：“咱們這府裡的規矩，但凡奴才死了，公中有一份賞銀，若是有子女孫子孫女在主子屋裡伏侍，主子還要從體己裡頭另外賞一份銀子。你這份銀子，不問趙姨奶奶要去，難道去找太太不成？雖說隻有半吊，好歹也是錢，若是不到趙姨奶奶跟前說一聲兒，她樂得裝作不知道！”小吉祥兒道：“這可奇了！媽怎麼知道趙姨奶奶會賞半吊錢？”潘旺成家的道：“這裡頭也有個例：老太太、老爺、太太屋裡的下人沒了父母，主子賞兩個月的月錢，若是爺、奶奶、哥兒、姐兒、姨奶奶屋裡的下人沒了父母，就隻賞一個月的月錢；若是祖父母沒了，賞錢比著父母減半。你每月一吊的月錢，趙姨奶奶可不是該賞咱們半吊錢麼？”
潘旺成家的說完，小吉祥兒便要去找他父親。潘旺成家的一把拉住，說道：“跟你姨媽說完話兒趕緊回來，不用跟著往彆處去了。”小吉祥兒道：“這又是為了什麼原故？”潘旺成家的道：“誰知道趙姨奶奶幾時打發人來？打發誰來？若是來了個不曉事的，看著咱們不在跟前兒，把錢給到彆人手裡，他們哪裡還肯吐出來？論理這半吊錢是趙姨奶奶賞給你的，是咱們自己家的錢，不該拿出來分。你好生看著，若是趙姨奶奶的人來了，就迎上去接了賞錢收起來。”小吉祥兒道：“不過是半吊錢罷了，哪裡值得這般……”不待說完，潘旺成家的一巴掌拍了過去，說道：“你這小蹄子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常言‘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你才掙了幾個月的錢，就這樣輕狂起來，敢說‘不過是半吊錢’的話兒？”小吉祥兒道：“奶奶才說咱們也該知足……”話未說完，潘旺成家的又說道：“你奶奶上了年紀，病得糊塗了，說起胡話來，偏你這小蹄子當了真！趙姨奶奶倒三不著兩的，周姨奶奶肚子不爭氣，哪裡怨得彆人！看見她們不好了咱們便息了心，若是看見彆人噎死，咱們難道不吃飯了不成？”小吉祥兒道：“你老人家這會子雷霆電雹，方才在奶奶跟前怎麼一句話兒也不說？”潘旺成家的擰著小吉祥兒的耳朵說道：“那是你老娘不與將死之人計較，你這小蹄子就把你老娘看輕了不成？”此時潘旺成兄弟將家裡諸事安排妥當，正要往各家親朋處去報喪，潘旺成家的忙鬆了手，放小吉祥兒跟著她父親去了。
小吉祥兒的姨爹韓利家離著潘家不遠，潘旺成出了家門便先往韓家來。到了門外，潘旺成朝門上拍了幾下，又往後退了兩步。不多時，韓利家的從裡頭出來，潘旺成父女忙跪下叩喪頭，潘旺成道：“不孝潘旺成，罪孽深重，弗自殞滅，禍延顯妣宋氏太君，慟於安平十年十一月廿一日午時壽終內寢，距生於順和元年三月初六日，離年六十有五。不孝子潘旺成侍奉在側，親視含殮。於本月廿三日發引，合厝先塋。”潘旺成說罷，起身告辭。小吉祥兒看著她父親走了，這才將她母親之言說與韓利家的。韓利家的深知她令姊的心意，忙往趙姨娘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