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上下議論賈元春省親的時候,李書卿正忙著在趙姨娘房裡做針線。當初在異世的時候,李書卿也學過一些,後來日子興旺起來,不管穿的戴的都在鋪子裡買,已經多年不曾做過,不免有些忘了。如今既然到了這裡,少不得要把當初的手藝重新撿起來。趙姨娘的櫃子裡雖有一件做了一半的衣裳,一時也不敢接著做下去,隻拿著兩塊零碎綢緞彎角習學。正在飛針走線時,忽聽趙國堅家的在外頭說“來給我們姑奶奶請安”,忙把手裡的東西藏起,將她迎了進來。
趙國堅家的見了李書卿,滿麵堆笑說道:“我的姑奶奶,前兒姑奶奶賞的衣裳已經得著了,大小子正穿著呢,又合身又暖和。論理,早該過來謝姑奶奶和環哥兒的恩,隻是趙國堅一個男人家,進不來內宅,我這幾日又該班兒不得閒,這會子來的遲了,求姑奶奶莫見怪。”李書卿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侄兒,這麼說豈不是太外道了。”趙國堅家的笑道:“我就說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再不會跟我們計較這些小事。今兒看著姑奶奶的氣色,比上回好了許多,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書卿詫異道:“我這裡又有什麼喜事?”趙國堅家的笑道:“咱們家大姑奶奶做了娘娘,姑奶奶難道不知道?”李書卿笑道:“這都是舊新聞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趙國堅家的笑得越發歡喜,說道:“這一件喜事之後,又有一樁喜事,娘娘要回來省親了!”李書卿笑道:“我也聽說了,不勞你再告訴一回,快說我這裡有甚麼喜事罷!”趙國堅家的拍案說道:“噯喲喲!我的姑奶奶,你倒是想想,萬歲爺登基十來年,前後封了多少個娘娘,不曾有一位省過親,為什麼這會子忽然說娘娘們入宮多年,思念父母,又是探視又是省親的?”李書卿搖頭道:“我哪裡知道這個緣故。”趙國堅家的搖著一個手指頭,笑道:“姑奶奶是個靈透人,怎麼連這麼明白的事兒也看不明白了?萬歲爺這一回隻封了咱們家大姑奶奶一位娘娘。”李書卿詫異道:“這跟省親有什麼相乾?”趙國堅家的拍著腿說道:“彆的娘娘想念父母親人,想了多少年,萬歲爺都沒給這個恩典,咱們家大姑奶奶才做了娘娘,萬歲爺就準了回家省親,可見咱們家的娘娘有多大的體麵!”李書卿聽著不像,忙止道:“我倒是聽說,回家省親的不止一位賈娘娘,周娘娘、吳娘娘家裡也在預備呢。”趙國堅家的笑道:“萬歲爺既準了咱們家的娘娘省親,還能不許彆的娘娘省親不成?那幾位娘娘,不過是沾了咱們家娘娘的光罷了!”
李書卿頭一回聽見這話,驚道:“我才知道你竟有這麼大的膽子,連皇上家的事兒都敢編排。”趙國堅家的笑道:“噯喲喲!我的姑奶奶,我這兩個膀子上頭頂著幾個腦袋,就敢編排萬歲爺了?我也不是那等聽風就是雨沒成算的人,在彆處聽人說了一句,就到姑奶奶跟前嚼舌頭,實在是來旺家的也這麼說,我才信了真。她是王家的陪房,太太奶奶跟前的體麵人,大小事情知道的比彆人多,她的話總不會是假的。”李書卿笑道:“這話我可不信。她是璉二奶奶的心腹,哪能跟你說這些?”趙國堅家的心下一驚,忙賠笑道:“她知道我是趙家的人,平日遇見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話也不說一句的。隻是前兒我兩姨姐夫的姨媽的婆婆做壽,我姐姐姐夫也過去了,可巧來旺家的跟老人家有些交情,壽宴上遇見了,這才聽見她說的。”李書卿笑道:“她怎麼說的?”趙國堅家的道:“她說皇上家的娘娘也分個三六九等,皇後娘娘自然是最尊貴的,下麵是貴妃,貴妃下麵是妃,妃下麵又有甚麼嬪、貴人,說不上來的五六級。許多娘娘在宮裡熬了幾十年,到老也不過是個嬪,咱們家的娘娘才得了封號,就已經是妃了!除了太上皇、皇太後、皇上、皇後和貴妃娘娘,再沒有比咱們家的娘娘更尊貴的了!”李書卿道:“她哪裡說過彆的娘娘沾光的話了?”趙國堅家的笑道:“便是壽宴上不曾說過,誰知道在彆處怎麼說的!如今滿府裡都說皇上寵愛咱們家娘娘,才有省親的恩典。姑奶奶細想想,娘娘在宮裡得了意,環哥兒豈不也成了國舅爺了?這不就是姑奶奶的喜事麼?雖說不是一母所生,到底同出一父,眼下環哥兒還小,過幾年到了做官的年紀,娘娘和萬歲爺哪有不提攜的?”李書卿聽她說的越發過分了,忙說道:“這些話萬萬不能再說了,老爺還不曾自稱國丈呢,太太也不曾自稱國丈母,咱們這裡倒先封了國舅爺不成?”趙國堅家的賠笑道:“當著彆人,我也沒這麼說過,不過想著姑奶奶是自己人,說話就沒了那些忌諱。如今到處都在傳說,接娘娘省親得先修蓋省親彆院,要拆了擷芳園,修個更大的園子。”
李書卿道:“那麼大的園子哪裡是三五日能修好的?這麼說來,省親的事情豈不是要等上幾個月了。”趙國堅家的道:“可不是呢,這幾個月裡,少不得要采買許多土木磚瓦之類的東西。府裡雖有采買上的人,都是為了平日主子們吃穿用度預備的,如今平白地多出了許多東西,往日的差使還一樣不能耽擱,這些人怎麼忙得過來?”李書卿道:“若是人手不夠,老爺太太自然會從彆的行當上補人,總不能耽擱了娘娘省親。”趙國堅家的見李書卿不說為他們謀差使的話,隻得賠笑道:“姑奶奶兄弟姊妹幾個,姑奶奶自不用說,大姑奶奶和大伯、小叔,都有輕省體麵差使,獨我們兩口子進益少,孩子又多,日子過得艱難。我們也想著謀個輕省差事,隻是沒那個機緣。如今從天上跑出這一件大喜事來,那裡用不著人?若是這回錯過了,真是‘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再等這樣的機會,不知要多少年!”李書卿笑道:“這話倒是不錯。這等大事,正是用人的時候,但凡有能耐辦事妥當的,老爺太太自然派差使給他。”
趙國堅家的聽了,心中越發不樂,半晌歎道:“我們是什麼樣的人,老爺太太那裡認得我們?若是坐在家裡等差使,隻怕差使滿天飛,也落不到我們頭上!我們也沒有彆的門路可走,至親骨肉裡頭,唯有姑奶奶是老爺跟前說得上話的人。隻好厚著臉皮來求姑奶奶拉扯一回,在老爺跟前幫襯一句,家裡多些進益,到了年節,也好有閒錢給孩子們買斤肉吃!”李書卿笑道:“你在這府裡當了多少年差,還不知道老爺那脾氣?從來不管這些俗務,便是修蓋省親彆院,也不過將事情都交給大老爺、珍大爺、清客相公和管家們料理,閒了無事,各處看望看望,有什麼要緊處跟大老爺他們商議商議便罷了。常言‘現官不如現管’,與其求老爺的恩典,倒不如去求管家們行個方便。老爺跟前得用的,也就是賴大、林之孝、吳新登這幾個,隻要他們看著你勤謹,自然有差使派給你。”趙國堅家的道:“噯喲喲!我的姑奶奶,常言‘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姑奶奶難道不知道,那些管家們在府裡應名是奴才,回到家裡個個使奴喚婢,哪個不是財主?外頭的人見了,都稱他們‘賴大爺’、‘林二爺’。我們這樣的人家,能有幾個銀子往他們跟前打點?便是借了錢去孝敬,隻怕人家也不放在眼裡!”李書卿說道:“你又不曾去過,怎麼知道人家不待見你?”趙國堅家的道:“我的姑奶奶,咱們想到這些,彆人難道想不到不成?隻怕賴家、林家的門檻兒都被求差使的踩破了。”
李書卿那裡肯為這些事情去找賈政,思忖片刻,說道:“縱然這會子補了采買,不過輕省一時,日後園子修蓋完了,哪裡還用得著這麼些采買上人?那時你又做什麼行當去?想要回去可不能了。你們若是有退步,自己去跟管家們說,他們都知道趙國堅是我的兄弟,給不給差使,他們自會裁度。先打聽好了彆人都送什麼樣的禮,你們隻好重些,萬不可薄了,免得人家以為你們仗了環哥兒的勢,不把人家放在眼裡。”趙國堅家的知道李書卿不肯為她說情,心中著惱,想要發作起來,又怕惹惱了李書卿,越性連東西也不給她了,胡亂說了幾句話,起身去了。
才走到擷芳園旁邊的夾道,正遇見薛姨媽帶著薛寶釵、同喜迎麵走來。趙國堅家的忙避讓到路旁垂手站立,賠笑問好。薛姨媽見她麵生,悄聲問薛寶釵道:“這女人是誰?”薛寶釵笑道:“是趙姨娘的兄弟媳婦趙二嫂子,這會子怕是才從趙姨娘房裡出來。”薛姨媽道:“瞧她臉上倒象有些著了惱的氣色似的,彆是跟趙姨娘拌嘴了?”薛寶釵詫異道:“都說趙姨娘時常拉扯娘家兄弟,屋裡但凡有些富餘的東西都給了趙國堅,又有什麼事兒可拌嘴的?”說話間,已經到了王夫人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