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起來,李書卿看著賈環神情無異,又囑咐了幾句,打發他上學去了。正要回房,忽聽有人叫“姑奶奶”,轉頭看時,隻見一個豐壯身材的婦人走了過來。李書卿忙讓進屋裡,叫小吉祥兒倒茶,問道:“家裡孩子可好?”那婦人笑道:“托姑奶奶的福,孩子們都好,隻是兩個小子成日家淘氣。”李書卿聽見這話,知道這婦人是趙姨娘的嫂子趙國堂家的,因笑道:“男孩子可不都是這樣,長大了就好了。哥哥嫂子這幾日可好?”趙國堂家的歎道:“彆的倒還好,隻是珍大爺昨兒打發人去說,要拆了東大院,修蓋省親彆院,叫我們趕著這幾日搬出去呢。”李書卿忙問道:“預備往哪裡搬?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趙國堂家的道:“出了後門往東,過了東府往北,走過六條街,往東一條小巷子裡頭,主子們買了一個小院子,預備搬過去七戶人家。”李書卿道:“論理,這麼大一個工程,不能隻拆七戶人家的房子,彆人都搬到哪裡去?”趙國堂家的說道:“說是買不到那麼大的宅子,隻好買了二十幾處房舍,也有三五戶的,也有十來戶的,分彆安置。最近的一處,出了西街門往南三條街,比我們還遠的也有十幾處。”李書卿道:“難道府裡再沒有空房子了不成?”趙國堂家的苦笑道:“我的姑奶奶,這些年府裡人丁興旺,起擷芳園那會子搬了幾十戶人家,若有空房子,他們能不願意回來?”
李書卿思忖片刻,說道:“依你怎麼著?”趙國堂家的道:“常言‘冬不搬,臘不移’,‘月頭不打灶,月尾不搬家’,明兒就是月末,後日便是臘月,這會子搬家未免不吉利。我們又沒有車,每日刮風下雪的走過來,不知有多辛苦。隻求主子開恩,準了我們來年春天搬出去,橫豎正月、臘月不宜動土開工,誤不了娘娘省親的大事。”李書卿詫異道:“這話難道不曾跟主子說過?”趙國堂家的道:“我們是什麼人?滿府裡隻有姑奶奶和環哥兒想著我們,彆的主子哪裡肯聽我們說話,連屋子也不許我們進去的。”李書卿笑道:“一定要你們去說不成?不拘是誰,隻要準了他一個,就沒有催著你立時搬出去卻把他留到春天的道理。”
趙國堂家的低了頭,半晌方說道:“姑奶奶,這回要搬出去的,都是些沒體麵做粗活的。那些主子跟前說得上話的,早都自己在外頭買了房子,我們吉利不吉利,他們哪裡放在心上,誰肯到主子跟前替我們討情去?如今實在沒彆的法子可想,隻好來求姑奶奶和環哥兒好歹疼顧我們一回罷!”李書卿忽然想起一事,有些疑心趙國堂夫妻被人挑唆著出頭,因問道:“周瑞兩口子不是還在府裡住著?東大院難道沒有這樣的人?”趙國堂家的道:“周瑞家的管著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差使,須得隨叫隨到,不敢住到外頭去。這回又不拆他家的房子,他哪裡肯張羅這些。”李書卿歎道:“娘娘省親是府裡的大事,省親彆院不能不修,主子們議定了要拆東大院,你們早晚得搬到彆處去。我也知道‘冬不搬,臘不移’的話,老爺難道不知道?這會子催著你們搬出去,可見是不信這些話。既然老爺不信,我說的再多也不中用。橫豎都要搬,何必為了晚一時半日,挨上一頓板子。若說往來不便宜,不如咱們一道留意著,日後府裡有了空房子,再想法子搬回來就是了。”
趙國堂家的正要說話,忽聽外麵有人說道:“姨奶奶在麼?太太打發我過來說句話。”隨著聲音,繡鳳走了進來。李書卿和趙國堂家的忙起身迎接,繡鳳道:“太太說,今兒在擷芳園動土修蓋省親彆院,那裡少不得有工匠出入,叫各房女眷們回避。”李書卿忙應了。趙國堂家的賠笑道:“不是說還要拆了東大院麼?這會子人還沒搬走,就先動工了?”繡鳳道:“太太和二奶奶說,雖不知省親彆院的圖樣是個什麼樣子,擷芳園的牆和房子都是要拆的,先拆了擷芳園,再拆東大院和北邊的房子,等拆完了,東西也置備齊了,就可以起園子了。”趙國堂家的聽了,知道遷居之事推脫不得,隻得告辭回家去了。
才進了家門,她妯娌趙國堅家的和表姐吳傳保家的已經在屋裡久候了。見她回來,趙國堅家的笑道:“我的嫂子,你往哪裡去了?叫我等得好辛苦!”趙國堂家的心中悶悶不樂,強笑道:“勞弟妹久等了,可是有什麼事情?”趙國堅家的道:“正有件要緊事情,不知如何料理,想跟嫂子討個主意。我這姐姐在擷芳園北邊住著,珍大爺昨兒打發嚴川過去說,府裡起省親彆院,要拆了他們的房子,叫他們五日之內搬出去。新房子離這裡有十幾條街,每日走路就要一個時辰。我姐姐愁得不知怎麼辦才好,聽人說嫂子這房子也要拆,想著嫂子是個有主意的人,所以來請教一聲,究竟如何料理才是。”趙國堂家的說道:“主子們要拆自家的房子,我敢攔著不成?想著跟咱們姑奶奶說一聲,到老爺跟前求個恩典,過了正月再搬出去,誰知不過是白走了一趟,哪裡還有主意給你們?”趙國堅家的笑道:“原來嫂子是往姑奶奶那裡去了。我瞧著姑奶奶跟嫂子最親厚,隻要嫂子開口,姑奶奶沒有不幫忙的,彆是嫂子會錯了意罷?”趙國堂家的冷笑道:“你當我是傻子不成?人家給個棒槌就認作針了?”於是將所見所聞之事細細的與趙國堅家的說了。趙國堅家的道:“噯喲喲!我的嫂子!常言‘長兄如父’,咱們公公婆婆沒的早,當初大哥為了拉扯弟弟妹妹們,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姑奶奶出息了,不給我們麵子倒罷了,怎麼連哥哥嫂子的麵子也駁了?”趙國堂家的搖頭道:“我哪裡知道這些,眼下除了收拾東西搬出去,我再沒彆的主意了,倒想問問你們有什麼主意?”吳傳保家的道:“我們又能有什麼主意,嚴川昨兒來的時候,我們煩他給珍大爺傳個話,他應的倒爽快。走了一會子又回來,說是珍大爺的話兒,薛姨太太一個主子都不忌諱,你們這些奴才怎麼就那麼多講究,若是不搬,就回了老爺趕了出去。聽了這話,我嚇得不行,不知怎麼辦才好了。”趙國堂家的道:“我們這裡也是這麼說的。”
三個女人又商議了一回,都無計可施,趙國堅家的和吳傳保家的隻得告辭。出了趙國堅家,便往東大院的西門而來。才到了門口,門上的婆子攔住說道:“主子們才打發人來吩咐過,外邊來的工匠都在園子裡,女人們須得回避,妹子們還是從彆處走罷。”吳傳保家的賠笑道:“我家就在前麵岔口那裡,不從這裡過去,難道從後門繞過去不成?求嫂子們行個方便。”那婆子道:“便是我放你們過去,前頭監工的爺們也不肯放你們過去,反倒害你們挨板子。”吳傳保家的還要說話,那婆子道:“你們瞧瞧那些人敲得碎磚四處飛,從那裡過去,少不得落一身的灰,若是磚頭砸在頭上,豈不是你們自己受苦?”趙國堅家的和吳傳保家的往外看時,隻見工匠們掄著錘子猛砸擷芳園的牆,塵土碎磚四處飛濺。
兩人隻得轉身往東大門去。吳傳保家的看看前後無人,悄聲說道:“這裡成日家敲牆,跟前的人家哪裡還住得下去?隻怕明兒就有人搬走了。”趙國堅家的點頭道:“再打發工匠去拆空出來的房子,左鄰右舍自然也吵得住不下去了。”說話間到了門口,正遇見趙國堂迎麵走了過來。趙國堅家的笑道:“大哥今兒沒跟著環哥兒上學去?”趙國堂搖頭道:“珍大爺打發人找到學裡,說是從今兒起,這些要搬出去的人輪番給假收拾東西,叫我今兒不必等著環哥兒下學,先把家裡收拾好了,明兒府裡給車搬家。”趙國堅家的和吳傳保家的忙說道:“既這麼著,我們不耽擱大哥了。”說著,出門去了。
趙國堂回到家裡,聽他媳婦說了李書卿的話,也彆無他法,隻得叫來幾個孩子一起收拾東西。一家人忙亂半日,總算收拾妥當,趙國堂看看天色已晚,說道:“長順也放了假,這兩日環哥兒跟前隻有國基和錢槐伏侍,明兒我不能過去,叫大小子跟著環哥兒上一日的學。”趙國堂家的恨恨道:“人家是主子,哪裡還要你操心?你惦記著人家沒人伏侍,人家哪裡管你臘月搬家合不合規矩。”趙國堂笑道:“國坤一向待咱們極好,這回不過是有心無力不敢胡亂應承,哪裡就至於記仇了?”趙國堂家的道:“你是好舅舅,知道心疼外甥,你自己到姨奶奶跟前去說好了。”趙國堂道:“多大的事,隻跟環哥兒說一句就是了。”說著,帶著大兒子出了門,到往家學去的路上等著賈環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