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從王夫人上房出來,在趙姨娘房裡沒看見他母親,又往自己房裡來。才進了屋子,就看見李書卿坐在桌邊看書,一隻手不住地在桌上著,仿佛是寫字一般,心中詫異,問道:“原來娘是認得字的?”
李書卿笑道:“隻認得這府裡幾處牌匾對聯罷了。不過是我想著,刺繡一事,胸無點墨的人雖也做得,繡出來的東西總有一股子匠氣。老太太那副慧紋瓔珞,是仿曆代名家的畫繡成的,格式配色極是雅致,每枝花側又繡著古人題這花的詩詞,字跡如同手寫的一般。繡那瓔珞的慧娘姑娘是書香宦門的女兒,精於書畫,才能將花卉繡的如此神妙,不似尋常繡工,一味用些濃豔之色,字跡板強可恨。我若是多讀些書,針黹女紅上頭也能有許多進益。所以到你這裡來找本書瞧瞧,字都是怎麼寫的,也好生學習學習。”
賈環笑道:“這也不難,我這裡也有幾本字帖、詩集,娘用得著隻管拿去。”李書卿笑道:“詩集倒罷了,你不用的字帖先給我一本。你再選幾首容易記住筆畫少些的古詩寫下來,我一邊認字一邊練字。”賈環寫了一首《江雪》,一首《登鸛雀樓》,說道:“娘先記下這十幾個字,我再寫彆的。”李書卿拿了這一篇字和一本字帖去了。
次日賈環起來,各處請了安,出了二門,趙國堂、趙國基、錢槐、方長順四人跟著到了學裡。屋裡已經有幾個同學先到了,正在一處說笑打鬨,賈環心下想著李書卿識字用的詩詞,並不理會。一時眾人都已到齊,賈璜又從寧國府借了四輛大車過來。前邊一輛給賈環一輩幾個人坐了,附學的草字輩親戚坐了一輛,賈蘭、賈菌眾人坐了後麵一輛,又有一輛車給趙國堂等跟著主子上學的仆役,賈璜騎著馬,指揮車夫往秦鐘家裡來。
到了秦家門外,秦業的嗣子秦鎮接著,將眾人迎進靈堂拈香。賈珍正為了修蓋省親彆院操勞,不能親臨,打發了兒子賈蓉代他致祭,又有秦鐘生前交好的世家子弟柳湘蓮等,都已經到了多時。彼此廝見過,薛蟠走了進來,在靈前燒了香,轉身看見香憐、玉愛幾個,忙著走過去敘些闊彆寒溫。正說話間,賈寶玉又帶著十來個人趕了過來。靈前焚香奠酒畢,口裡叫著“鯨卿”,撲到棺材上放聲痛哭。秦鎮、柳湘蓮、賈璜、賈蓉眾人忙過去將他扶了起來,不住地解勸。
正亂著,有家人報說出殯的時辰已至,秦鎮忙著指揮眾人打魂幡、扛棺木、灑紙錢。送殯之人跟著,在秦家門外上車上馬,一路向南而去。賈蓉見這回走的不是秦業出殯時的路徑,知道裡頭必有些蹊蹺。雖與秦鐘有郎舅之親,無奈秦家家事不容外人乾涉,隻得緘口不言。出了啟夏門,往南行了十幾裡地,到了一處荒山下,秦鎮下了車,命人將秦鐘的棺木在這裡埋葬了。不待那幾個抬棺之人放下棺木,薛蟠已經從車上跳下來,叫道:“鐘兒怎麼不跟他父親埋在一處?”秦鎮看看送殯的眾人,歎道:“家門不幸,我這兄弟不學好,生生的氣死了父親,因此族裡公議,不許他進祖墳。”
不待說完,薛蟠已經暴跳起來,叫道:“你這話好沒道理!秦世兄沒說不認他兒子,你們住了人家房子,拿了人家家產,反倒不認人家兒子?”說著,就要動手打人。柳湘蓮忙攔住他,向秦鎮說道:“老人家過世的時候,秦鐘哭的極傷心,不上兩日就病倒了,便是有什麼錯處,心裡也知道改悔了,何必讓他做孤魂野鬼。”賈寶玉跳下車,也要過來說話,周瑞和李貴忙攔住,說道:“蓉哥兒是秦家女婿,他去說豈不是更便宜。”賈蓉勸道:“薛大叔息怒,秦家家事自有秦家人做主,咱們雖是親戚,也沒有越俎代庖的理。”薛蟠越發動了怒,說道:“蓉哥兒,你彆打量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媳婦是你媳婦,鐘兒是鐘兒,彆混在一處。”賈蓉聽這話說得不像,生恐他說出更不堪的話來,也不敢再勸了。
秦鎮也動了氣,說道:“當初父親過世,就可以趕了他出去。族裡看他病著,好心留他在家住了兩個月,請醫問藥,死了又現買葬地給他發喪,已經仁至義儘!你若有那好心,當初就彆把他往那歪門邪道上引!他在家上學的時候也還老實本分,自從入了你們的家學,就沒學到一點好處,勾搭的也是賈家供養的尼姑!把自家的父親生生氣死了。這會子秦家家破人亡了,你們倒有臉跳出來充好人!”說著,招呼眾人道:“先埋了再說,莫誤了下葬的時辰!”
薛蟠叫道:“有你薛大爺在這裡,就不許你們欺負了鐘兒去!”說著,叫嚷著指揮自己的家人小廝們上來打人。秦鎮隻帶了兩三個家人,其餘執事人等皆是雇的,看見薛家奴仆掄拳頭打了過來,都不肯用命,扔了手裡的東西抱頭鼠竄,連秦鐘的棺木也摔在地上。薛蟠越發惱了,喊著眾人將秦鎮打死,給秦鐘報仇出氣。